【时光】小狗莱卡的情歌(小说) 
  
休息日的早晨,卡佳打开了窗子,开始打扫。杰罗姆在一堆毯子底下蠕动着,发出没有睡醒的黏黏糊糊的声音:“该死的,别打开窗子,冷空气会让我们患上感冒!”
  
卡佳又提起昨天的话题:“听说哈萨克斯坦那儿挺没意思的,紧挨着沙漠,是个穷地方,见不到几个人影,更没有你要找的贱女人啦。”
  
“谁关心这些,”杰罗姆爬起来,把毛毯披在身上,“谁也不是去那个地方一生一世过日子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在说,你是一定得去了?”
  
“你这个蠢女人,让谁去还是不让谁去,是你能决定的?那要看领导们的心意。”
  
“看来,我真的该去看萨满了,听从她老人家的指教,怎样才能赶跑你脑子里的荒唐想法。”
  
“去吧去吧,你将会知道,是你的萨满说话好使,还是我们领导说的话好使。”
  
萨满,又是萨满,我也想见见这个萨满了。于是我在杰罗姆的脑袋里发出命令:触摸她。触摸她。杰罗姆的手臂就直直地举起来了,手掌生硬地触摸下卡佳的额头,我赶紧溜入她的身体。卡佳呆住了,很长一段时间沉默着,愣愣地盯着杰罗姆,她咕哝着“不对劲,不对劲了,”然后披上围巾,跑出去找萨满了。
  
电车上人很多。下了车,卡佳脚步沉重地走上一条煤渣路,那条路通向一个没有树木的山坡。
  
一块白森森的动物头骨挂在门上,被太阳晒得脱去了胶质,门的右边是一个用石头和骨头堆成的圆形的堆子,卡佳向着它们低下头,双手合十行礼。堆子旁边有个石头凿成的槽子,她把一些钱放进石槽里。
  
“谁在外边?进来吧。”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屋里传出,卡佳又向堆子拜了拜,脱下脚上的靴子,光着脚走进去,跪在一个老妇面前。
  
这是个真正意义上的老妇,足有一百岁了,也许是二百岁,一张皱巴巴的脸,像是晒得半干的老黄瓜,有一头肮脏的乱蓬蓬的白发。她闭着的眼睛突然张开,睁得大大的,发出与她的老态不相称的精光:“女人,你的身体里寄住着一个精灵,你可知道?”
  
卡佳抬起头,一脸惊骇。
  
萨满做了个手势,让她不要说话。“这个精灵,是来自外层空间,它不是人类,但是它的前身深受人类恩惠,所以它具有人类之道,可以说,它比有些人类还知晓人道,它只是在你的体内暂住,不会祸害你的。今天来找我,你有什么事吗?”
  
“有事的。尊贵的萨满,请你帮帮我,教导我,要怎样做,才能让我的丈夫别离开家,不要去哈萨克斯坦,要知道,他那个人一肚子风流念头……”
  
萨满打断了她的话:“你丈夫应该去一趟那里。刚才说到的那个精灵,它的前身,是那地方的一个生灵,六十年前,它从那里随卫星上天,卫星破碎了,它也跟着成了碎片。如今从老远的天外回来了,怎么也得让它去拜会一下故地。就让你丈夫带它去吧,不要担心,你丈夫会回来的,很快。”
  
卡佳欣喜地看着萨满,“谢谢!谢谢萨满指教,请赐给我摩顶之礼吧,请让我吻你的手吧。”
  
萨满厉声说:“不要触碰我,我也不会去碰你,回家去触碰你丈夫吧,那样,你体内的精灵就会返回到他那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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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机载着三个宇航员加上随队医生杰罗姆在黎明中飞行,隆隆作响的飞机下面,已经是哈萨克斯坦的清晨。
  
下降,下降,飞机倾斜着穿过云层,贴近地面盘旋,降落。
  
湿漉漉的晨雾从地面升起来,把天地之间笼罩成奶白色的一团,公路边的一处院落里,有牲口在白雾里活动,虽然还看不清楚它们的身影,但可以隐约看到被露水沾湿的篱笆,听到雾气弥漫的院子里传出牛哞声。排列不齐的房屋逐渐密集起来,晨雾渐次消散,熟悉的漠风轻轻吹起,拂过军车的车窗。
  
是什么让你记住了家乡晨雾的形状,莱卡?
  
我控制着杰罗姆的眼睛,不让他从车窗移开,我要看,看我曾经作为一个生命体生活过的这片故土,我急切地看着,总是看不足,看不够。我突然想咧开嘴大笑,想仰头向天狂吠,想像个疯子一样哭号。
  
当务之急,是脱离杰罗姆的身体,找到一个新的合适的寄住体,让他带着我去找主人,可是到了基地之后一直在开会,一个勋章缀满肚皮的将军还在讲话:“对于我们哈萨克斯坦和俄罗斯双方面来说,这是个幸运的开始,我们将会让全世界看到,我们的航天器很快就能从这里升入太空……”
  
好容易开完了会,有人带着我们走出办公楼。基地很大,宽广又荒凉,水泥路的边缘长着茂密的荒草,有一朵小黄花在荒草中招摇。基地招待所餐厅的招牌在风中吱嘎作响。
  
餐厅经理亲自站在门口迎接客人,带我们走向座位。“欢迎远道而来的尊贵的客人,以后就要长期合作了,祝愿我们的合作愉快,卓有成效。来,把红酒斟满杯子吧。”
  
一个年轻的姑娘捧起酒瓶,依次斟满杯子。经理说:“我们的餐厅刚刚恢复经营,人员还没有到齐。这位姑娘叫吉娜,是今天刚到的服务员,她的家庭与基地有着两辈人的渊源,她的爷爷是餐厅的第一批员工,那时候条件差,没有天然气,没有汽车,餐厅用的烧柴和食材都是他赶着马车运回来的,这是不是很神奇?来。让我们满饮此杯吧。”
  
杰罗姆端起杯子,口渴了一样喝起来。我急切地命令他:触摸她,触摸那个服务员。
  
杰罗姆撒开手,酒杯掉到桌子上,然后他把那只手直直地伸过去,触向吉娜的肩膀。座上的人都愣了,他也愣了半晌,咕哝一句:“我脑子是不是坏掉了?”
  
我寄住的新主人吉娜下班回家了。走过一段坑坑洼洼的路,就看见一片成排成列的宿舍房,看见墙上色彩杂乱的石灰涂料。有一根粗大的管子架设在路旁,向着房屋延伸,下面的支架被枯黄的茅草掩盖着,管子上落满厚厚的灰尘。我查看吉娜脑子里的记忆,知道这是很早以前铺设的供暖系统,但是锅炉需要烧煤炭,俄罗斯人撤走以后就没有煤炭了,这些管子已经废弃多年。我还闻到一股烧牛粪的气味。
  
吉娜走向那片房屋。第二排房子的斜影投落在满是灰尘的地上,影子的末端落在第一排房子的墙角,折到墙上。我是一个幽灵,无形无体,我不相信死而复生那一套,也从没有见过另一个幽灵,但是此刻,在这面墙上影子的下面,我看见了我自己,还有凡卡。那是个早晨,我刚吃完了食盆里的饭,蹲在这面墙下迎着太阳,男主人赶着马车上班去了,女主人正在大力洗涮,我清晰地听见流水的哗哗声。凡卡过到墙这边来了,手里拿着一块抹了果酱的面包,嘴里慢腾腾地嚼着。他站在我面前,把手里的面包伸向我,说:“咬一小口,你个大嘴巴的家伙。”
  
我听从他的话,只咬了一点点。
  
凡卡把面包拿回到自己嘴边,也咬了一小口,然后又把面包伸向我。
  
那时候我想过,他和我分吃同一块面包,是把我当成兄弟吗?我知道,一条狗是不可能跟一个男孩子成为兄弟的,可是当时凡卡的年岁还小,还不懂得这个道理。凡卡那天是把我当成他的兄弟了。
  
太阳已经西沉,用白灰涂抹过的院墙在夕阳下返着光,吉娜走向第二排房子,进了院子,我赶紧收住回想,急着等她推开房门,就可以见到我的主人。那天,从萨满那里知道自己前世的那一刻起,直到现在终于回到这里,我盼望的就是这一刻。
  
门洞里,米什卡正在拖一张卷着的渔网,吉娜快活地招呼他:“亲爱的,早晨睡得好吗?我离开的时候,你睡得正香。”
  
“好什么好,老太婆一早就起来折腾,把菜刀剁得邦邦响,喂她那些该死的鸡。”
  
“别这样说她,她是你的妈妈。”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从门外走进来,抱着一瓶红葡萄酒。吉娜接过酒瓶子,说:“买来契希卡啦?妈妈,米什卡该高兴啦!”
  
米什卡脸上露出了笑容,“是伊凡家的吗?他家酿的契希卡最好了,你该找他要新开桶的,顶多算他三十戈比一升,别多给,要不就便宜了那个老头。”
  
老太太白了他一眼,“我买酒可不是为了让你高兴,让你吃饱了喝足了钓鱼摸虾去,我是为了吉娜,为家里终于有人出去挣钱了,这是个该庆祝的事情。”
  
“不钓鱼又怎么样?总不能老在床上躺着睡吧?俄罗斯人离开的时候把好工作都带走了,仅剩的一点工作又被拜克努尔镇上的人抢去了。”
  
“说的什么胡话!是你身上的懒虫叫你不愿意出去工作。”
  
“我都说了,是俄罗斯人把……”
  
“别怪俄罗斯人,要怪就怪你自己,别人家的儿子能出去工作挣钱,你为什么不能?你到底像谁呀,你爷爷从有这个基地起,就在那里工作,你爸爸也是在那里勤勤恳恳地干了一辈子,他人缘可好了,走到哪儿,人们都高高兴兴的喊他凡卡……”
  
“那又怎么样?死了以后能让坟上不长草吗?”
  
吉娜插进话来,打断了母子俩的口角,“我们经理说了,俄罗斯人租下了咱们的发射场,再过两三天就要发射飞船了,他们花了大价钱,以后整个基地都得为发射场工作,挣钱的机会有的是。我们经理今天还提到爷爷了,他还记得咱们家,米什卡会找到好工作的,妈妈你不要担心了。”
  
这一切不是真的,这一切真的不是真的。费了好大的劲,我才明白眼前的白发老太太是凡卡的妻子,米什卡是凡卡的儿子,而我的主人和凡卡早已经死去,父子两个都没有逃开自然法则。我在太空漂浮的时间,竟然用了人世上的两个世代,更可怕的是,即使再耗费成千上万个漂浮的年头,也不可能找到主人了。此刻我想沉落到水底,通身冰凉,又憋闷窒息,无力,绝望。我很少感到绝望,我都忘了,上一次感到绝望,还是作为一只小狗随着斯普特尼2号升天时候,从卫星尖啸着起火,到灰飞烟灭那一瞬间。
  
哦,我该怎么办?
  
全家人都睡着了,在夜晚的寒冷中,窗外的天空变成清亮的银白色。我太沮丧了,难受得不想转移到米什卡的体内,不想让他带着我生活。那能有什么意思呢?对于米什卡来说,他的世界就在这个院子之内,他在里面吃饭,睡觉,做爱,死掉。至于工作,学习,给家人创造有意义的生活,估计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愿望。
  
在人世间,我只有寄住在人的体内,依靠人的血肉滋养才能存活,假如落入尘埃,一天也活不了。至于吉娜和米什卡妈妈,我不想潜入她们的体内,萨满说我是个来自太空的精灵,她没有说对,实际上我是个侵入者,是个来自太空的病毒,或者叫寄生虫。我寄住过的几个主人,他们或迟或早都会察觉出我的存在,那会让他们恐慌,也许还会有别的伤害。我不想伤害她们,毕竟眼下的日子已经够让她们烦心的了。此刻我又想那个宇航员,我的第一个寄主彼得,我逃离出他的身体时,他瘫在那儿像一具活尸,没有任何反应。当时我只觉得解脱,幸运,现在想起来,只有愧疚。
  
我要怎么做?通过吉娜潜入那三个宇航员的身体,两三天后返回太空去,才是不错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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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昨天和明天没有区别,在青白色的雾霭里飘飘荡荡,年复一年。
  
我还是盼望着有一天会有奇迹出现,我的主人赶着马车穿过白茫茫的迷雾走出来。盼望绵绵无期,岁岁年年。
  
  
并不遗憾,一只有真情的小狗,不放弃人间至爱,人类本身呢,对于动物,对于家人,对于这个世界,是否也应该多一些温暖关爱?
遗憾的是,我多希望莱卡能见到它的主人,这种残缺的美成就了文学悲凉中的思索,记忆,难忘。
梦幻般的穿越,终归没有找到所要的,当初的温暖。悲伤。
小说中流露着一种悲凉,忧伤和无奈,或许最重要的是“情”字迸出的深思和力量。
问好,春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