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正】煎饼(散文)
罗伯特•刘易斯史蒂文森(英国导演编剧)说:红酒是瓶装的诗歌。
我仿写一句:煎饼是可以写上诗的素笺。
——题记
一
有一年我出差深圳,行前问远方朋友带点什么土特产。他快人快语:“几根大葱,一摞煎饼,煎饼卷大葱……”
这哪里是要吃的啊,分明是嘲弄我这个山东汉子,我说,在我们胶东半岛,还得在“煎饼卷大葱”后面加上“大葱蘸大酱”,这三合一的搭配,立刻让我口舌生津,饼香盈齿,葱味四溢,酱紫悦目……
其实,煎饼的发源地是在鲁西南地区,煎饼也是我儿时奢望的美食,只是一直没有吃到地道的煎饼而感到遗憾。每每想起金黄焦香的煎饼,关于美食的记忆都被点亮了。
村上老街邻居家有在山东五莲工作的人,探家归来跟我母亲和六母描述烙煎饼的工具和大致的做工方法,母亲和六母就按捺不住了,求人在村铁匠院弄出一个油桶盖。油桶盖被木槌敲击后,微凹,明白的人说,应该叫“煎锅”,后来听人说那叫“鏊子”。烙煎饼的时候,其下用几块砖头撑着,凹面向火,凸面上才是烙煎饼处,这与我们说的锅是不一样的。六伯找一处河沙,反复淘磨,铮亮光滑,六母拿过来当铜镜,照着就笑开了。六伯说,是吃笑,还是吃饼?因摊煎饼而打情骂俏的话,我至今还记得,一字不差。
六母曾经怕我们这些孩子馋虫子发作讲过烙煎饼的事,我们听了都感觉很恶心,不再跟父母提到煎饼,食欲被遏制。
六母描述得绘声绘色:一脸如皱巴巴核桃皮的老太太,岔开两腿,将平底锅夹在腿间,小脚尖上挂一块蘸了油的抹布,抹布擦一遍锅,舀一勺面糊,就烙成了煎饼……
六母将煎饼的香一下子就变成了臭,我们都捂住鼻孔赶快逃离,不再提及想吃什么煎饼了。
六十年代,食粮不足,而煎饼毕竟是副食品,也属于奢侈品,提出想吃的要求很过分,父母都很为难。可母亲和六母很亲孩子,便在院子里砌灶,不舍得用面粉,而是用玉米面和着榆皮面,发酵一个晚上,然后关紧了街门烙饼,生怕很多孩子闻香而来招架不住。
二
榆皮面劲道,玉米面金黄,经火喷香,馋了却不敢靠近,口水咽回好几遍。锅里面擦了些许的花生油,面浆均匀地泼上去,滋滋作响,面皮鼓起,六母用一枚竹篾轻轻刮平,使之厚薄均匀。烙好一张,放进柳条盘子,我们目不转睛。稍凉,六母撕成几块给我们。秋天,六母发明了高粱面煎饼,淡红色的煎饼,甜丝丝,我们要跟六母表达决心,一定听从吩咐,利用假期去自留地边驱赶麻雀,确保高粱有个好收成。六母满意地点头,并撕下一块煎饼犒劳我们。
六母喜欢甜食,总是往面浆里倒糖精。她也借题发挥,说,要懂得新社会日子的甜。我想,这可能是她最切身的感受,比我们在学校被老师逼着走门串户调查吃穿用,证明“日子就像芝麻开花节节高”,真实多了,记得,我为此向六母鞠躬好几次。
煎饼没有端上餐桌,是不容易得到的零食。煎饼的美味留存在我记忆时光的最深处。在贫穷的日子里,最不希望“煎饼”两个字跳出,来诱惑我的食欲。
如今,我们的日子来了个大翻身,食品琳琅满目,在餐桌日益丰富的今天,煎饼这样的地方小吃可能就是一种稀罕吧,忆苦思甜也好,当作生活调味也罢,偶尔刺激一下,让舌尖多一份新奇,也好让我们的思绪回到不堪的曾经。
今年过年,姑爷从济南买来好几包煎饼,说这是泰安楼德镇的名吃,看包装纸上印着“中国煎饼第一镇”的字样,真舍不得拆开包装。
我反复端详着,就像一群失散多年的孩子,突然站在我的面前,却又不像是原来那群孩子,衣着变得新鲜了,面皮也发亮了。我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惊喜,仿佛是来勾起我对那时生活的回忆,眼睛酸酸的,不见当时人,还留那时影。
那日和朋友聊天,谈及生活的好,朋友说,若不是与过去对比,还真说不出当下怎么好。是啊,顿顿白面饺子,吃着腻歪人,我们的母亲都曾在过年时候包过黑面和白面两样饺子,说起来心酸,不提,心中总是疙瘩。在心酸里感受日子的好,是我们这代人的特点,也许不为年轻人接受,年轻人会静静地听我们的故事,很尊重我们的情感。
三
正儿八经在宴席上吃煎饼是2002年在泰安的一家水岸酒店,我的老乡一定要我吃一顿“煎饼宴”。朋友说,请吃豪华宴不能,那就来点风味。我们这个年龄的人,不容易被苦难打动,而容易被些微的幸福感动,就去吃“忆甜思甜”饭。我不甚明白他的“甜”,只能跟着他去求解。朋友大我一旬,当兵转业安家泰山脚下,说,数来数去,就这煎饼是特色,也最能表达他的心情。华灯沿岸,擎在岸边的木楼檐角立柱上挂着煎饼模样的灯笼和物饰,黄色的楼梯,鲜红的装饰,构成了传统的色调搭配,朋友说,这里是最温暖的色彩。
天下快意之事莫若有朋友,与友相处莫若餐,餐饮必是我的怀念物。这是朋友的热情导语。我有了心情,客随主便。
章丘的葱白,泰山辣子酱,一张煎饼卷着吃,一口酒一口三味合一。炒爆了的黄豆像珍珠排在煎饼里,咬着珠玑翡翠下肚,想想都是美。泰山鸭皮卷着葱花,一张煎饼里藏着乾坤。老干妈火腿片被煎饼裹住,一咬,热辣的感觉顿生。
这些,都不如煎饼卷着河虾,河虾就来自泰山下浅浅的河,被油炸出来的虾味,红润的虾色,蜷曲着,一番毕恭毕敬的样子,随着我们的筷子跳进我们早就捧在手心里的煎饼里,那些虾须虾壳,仿佛遇到煎饼都变得软和起来。我说出这个口感,朋友一惊,说我不但懂得美食,还懂得吃美食的人。
哦,原来是这样,美食之美不在于食物本身,而在于和谁一起吃。我笑坐陪的嫂子,一脸的尴尬,补上一句:一张桌,一盏灯,两个人,对坐着,就是不吃也有了诗意。嫂子马上颔首。或许,我这样简单的描述,已经勾勒出他们当年相会的场面了。
原来朋友是因吃煎饼跟嫂子好上的,所以朋友“忆甜思甜”。故事在我看来并不生动,可在当事人心中是永不褪色的精彩。
是啊,和喜欢的人吃的都是美食,一起看的都是美景。朋友告诉我,当兵五年在泰山脚下,遇到了一生的相伴,也是因为在一个小店吃了煎饼裹虾仔的小吃,彼此有了共同的食趣。我明白,这是借口,缘分不在于吃到了什么,在于遇到,无论何时,都是良辰。
就像秋香里熬煮一壶良辰美景,一杯是朝霞,一杯是夕阳,风景就是美味。我告别朋友的时候,为我准备的送行礼物就是一箱煎饼。
四
因煎饼,我在泰山还有了难得的缘分。那年夏季,我独自去爬泰山,晨起在泰山脚下找小吃,遇到一老汉在门前摆一简易小桌,竹筐里盛满了煎饼,一壶酒,一个杯,老汉无声晨饮。我驻足观看,老汉招手要我坐下,递来一张煎饼。
原来老汉是老赶车把式了,年轻时就是背着煎饼赶着马车跑我们胶东半岛,贩运海产品。
他说,这煎饼的炮制方法全在一个“摊”字,速度与火候是煎饼好不好吃的关键,他说,煎饼也叫“牛皮饼”,薄如蝉翼不敢说,好的煎饼要薄如牛皮。像他这样出门在外,就是靠着“吹牛皮”走过坎坷的。原来,出门在外吃煎饼干粮就叫“吹牛皮”,路上可不敢下馆子,一张牛皮再奔百十八里。
他说起母亲留给他的话:家缠万贯,也要精打细算。他十分感念出车一袋煎饼,一路有美味相伴。
说起吃煎饼的日子,老汉告诉我,在泰山脚下,女人坐月子,也是靠吃煎饼,所以泰山脚下的孩子长得都壮实劲道,这样的说法显然没有多少依据,但我不能败坏老汉的食兴。
在泰安,家家支鏊子,户户烙煎饼。老汉让老伴摊几张煎饼给我这个刚刚认识的朋友,我付了钱,老汉赶着退还。这个镜头始终让我难忘。有时候,吃的味道早就忘记了,但因与谁在一起吃的情境却还是鲜活生动的。
在荒年苦月里,摊几张煎饼,哪怕是榆皮面高粱面,也都香脆可口,因为穷,我们无奈,但那份努力求得一份香口悦心的美食的愿望,总是激励着人们追求美好。
咬下一口煎饼,当年的味道都从煎饼中泛出,有劲道,也有硬艮;有精细,也有粗朴,舌尖可以体味出很多滋味。因煎饼,我可以回想起很多曾经的相遇相见。或许我们彼此都因煎饼还互相念着。如今,煎饼不再单纯为了果腹。我想起泰山脚下那位老汉的话。煎饼可以降低血压血糖,可以锻炼和促进面部神经的健康,我想起老汉套用那句广告语“身体倍棒,吃嘛麻麻香”的神态,安贫乐活的精气神,跃然目前。
五
煎饼,已经成为一种文化传递的载体。我还是想起六母了,她的大女儿英姐嫁给了海南岛人(我们背后称英姐的男人“入赘”),那时,在我们心目中,好像迎接的男人是来自异域他邦,面相和言行与我们很不同,他也带来了为我们陌生的南方文化。在我老家,人们还保留着正月二十的“补天节”,这个节日源于神话传说“女娲补天”,人们摊煎饼“补天穿”,有的挂在梁头上,意谓补天,祈求风调雨顺;有的将煎饼撕碎抛向天空,意思是替女娲完成补天之举。
这个习俗并非空穴来风,宋代诗人李觏曾有诗句云:“只有人间闲妇女,一枚煎饼补天穿。”无论怎么贫穷,敬畏天地之心,都刻在一枚煎饼上,于是,煎饼就成了神话的一部分,成为最具华彩的诗。
尽管这个节日在我老家还没被列入重要节日,但文化的传播,为我们的生活增添了文化的内涵。
我还是想起六母烙煎饼的故事。喷香的煎饼,在柳条盘子里摞得很高了,六母笑眯眯地说,孩子啊,好好读书,一张一张地吃,一页一页地读。这个生动贴切的暗喻一直是我认为最美的,且一直鼓励我与书同行。文学家高尔基说:“我扑在书上,就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六母教导我,读书要像吃煎饼那样。何其相似!
六母不失时机地跟我“说教”,但我觉得那么入心,是母亲叮嘱孩子的亲切温暖。她烙着煎饼说,粗饭淡食草养活不忘本的人。是啊,粗饭淡食,布衣短褐,才可以品出生命生活的本真,才会有人生的憧憬。而人无求奢华,甘于恬淡,才是常态,淡然才不寡味,才会从容。这些道理,六母说得并不流畅,也不全面,但她眼睛里透着这样的理解与希冀。
作为一种美食,煎饼不再是奢侈之物了,想吃就有,快递几张,很方便。且种类增多,小麦煎饼、玉米煎饼、米面煎饼、高粱煎饼,应有尽有。咸味煎饼、酸味煎饼、甜味煎饼、五香煎饼,花样翻新。
尽管我的牙口比如从前了,但我还是喜欢咀嚼,从中品出故事的美,咂摸出回忆的暖意。
美食的标准是什么?不应该仅仅是可口,一顿饭,一种食物,曾经吃下,至今还回味悠长,那才算得上珍馐佳肴。
我在煎饼这张素笺上写下故事,记住那些人,用亲情友情乡情人间真情来染色,襟素情深。
嘴里念叨着我写给煎饼文章的句子,似乎在咀嚼着盈香的煎饼。有人说,创作的一种美妙的过程,我觉得这个过程因煎饼而得。
2020年3月11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