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兰一听就疯了，冲过去，用力摇捍着郑正的肩膀，厉声道，“你胡说些什么，这也是能开玩笑的吗？”
　　 郑正闭着眼，极力让自己的身体稳定下来，脸上依然面无表情，不让自己的音调受到剧烈情感的左右，冷冷地，“你哥当时正在拦一个旧履肺炎患者，不让他下高速。那人强行闯关，当场就把你哥撞死了。”可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哆嗦着，抖得跟发虐疾一样。
　　 吴兰的手疲软无力地从郑正身上垂落下来，脚下一软，整个人瘫坐在地板上。吴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哭起来。
　　 忽然，吴兰抬起湿漉漉的脸，声嘶力竭，几乎是呼号着，“我哥现在在哪，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为什么不让我见他最后一面？”
　　 郑正转过身，不肯看吴兰。吴兰身受的痛苦折磨着他，他备受煎熬。他现在是这个家里的男子汉，他不愿展现出他的软弱，更不愿让他的软弱和煎熬去加重加深吴兰的痛苦。郑正面对着墙壁，尽可能地表现出至少是表面的平静，声音空洞干瘪地陈述着，仿佛他自己也是个死人似的。因为拦的是个旧履患者，现场的所有干警都被隔离观察了。由于害怕旧履病毒扩散，尸体当下就特殊处理，直接火化，不让任何亲属接触，连她嫂子也没见他哥最后一面。
　　 吴兰一夜哀痛无眠。吴兰最担心的是她嫂子，如何承受这个沉重的打击。她做妹妹的尚且如此悲痛，那日日厮守一起的妻子又该如何面对。吴兰又为嫂子和侄子以后的生活担忧。又想到嫂子上班的酒店还没开业，还有房贷要还，孩子要上学。吴兰心里难受得很。没有一处不叫人发愁的。奇怪的是，她一刻也没有想到她的父母。
　　 吴兰想到每天电视上看到旧履患者的死亡人数，虽然心里也会揪着难受一下，但更多时候那只是个很茫然很遥远的影子，没有太多实际的意义。可是今天死亡活生生地摆在她面上，而且是她至亲的哥哥。她切骨的痛。死亡人数对于国家来说只是一个数字，可对于一个家来说，那就是天塌地陷，永劫不复的灾难。家庭生活直接从天堂掉进地狱。吴兰的泪又下来了。
　　 第二天，吴兰还在蒙头蒙脑地发怔，吴母电话打过来了。吴母在电话那头哭天嚎地的，“你知道你哥哥的事了吗，就这么不声不响地丢下我们两老，叫我们可怎么活下去。”
　　 吴兰的心已经不属于她自己，被人掏空了，或者，心它自己会走，它游走在这世界的每个角落里，就是不在吴兰自己的心窝里。电话那头吴母的话对她也没有意义，只是嗡嗡地响着。
　　 吴母的声音突然变成了大声音惊呼，好像房子失火了，“啊呀呀，你爸去公安局了，向他们要人。刚刚走，我拦都拦不住他。这下要出事了，你爸那个火爆脾气，他是什么事都会做出来的。你赶快去一下，把他追回来。”
　　 吴兰的游魂还没回来，但是简单的思维还在。她根本不是她爸的对手，她爸的胡搅蛮缠，想着就让她头皮发麻。真要硬拉她爸回来，她力气也不够。再说了，她爸成心是要去闹事，去出乖露丑，撒泼耍赖，她脸皮薄，丢不起这个人。她也不肯去。可任由她爸一味地胡闹，也不是个事。
　　 郑正在旁边听到了，看出了吴兰的犹豫和为难，就自告奋勇地说，“我去吧”。
　　 吴兰想，好歹郑正是个男人，男人有男人的办法，对付她爸，郑正绰绰有余。也就点头同意了。
　　 家里只吴兰一人，郑正回来了。
　　 吴兰急忙迎上去，“这么快，怎么样？”
　　 郑正恢复了他一向挥洒自如的神态。不以为然地耸耸肩，在空中打了个榧子，“公安局局长是我拜把的兄弟，没什么搞不定的。”
　　 “你把他弄回家了？”吴兰带着疑虑追问道。
　　 “你知道他干嘛去了”，郑正故意卖弄玄关，停住了，吊吴兰的胃口。又轻轻地摇摇头，“你爸跑到公安局，索要赔偿费，抚育费，抚恤金，养老费，狮子大开口，要价两百万。并要求所有的钱都交到他一个人手中。”
　　 吴兰脸红了，又羞惭又不安，还带着一丝不满，“他真是想钱想疯了！”
　　 郑正竖起食指，晃了晃，“我连哄带骗，带威吓，把他骗回去了。我说，公安局长是我哥们，钱的事包在我身上。他要是再胡闹下去，就一个子儿也别想得到。”
　　 “他就真听你的？”吴兰半信半疑。
　　 “那当然”，郑正有些得意忘形，“钱是牵着你爸鼻子走的绳子。听说有钱，他没有不答应的。叫他往东就往东，叫他往西就往西”。
　　 郑正发觉吴兰脸色有些变了，自觉说过了，伤到吴兰的自尊，连忙住了口。
　　 “嫂子，你可一点都不像你爸”，郑正补救似的讨好吴兰，郑重其事地再加一句，“我可是说真的”。
　　 “你少来”，吴兰没有一点心情跟郑正打趣。这事情吧，也算得上办得圆满，可吴兰总隐隐地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总有什么地方是和自己的价值观是冲突的。郑正这个人，你说他正吧，他又挺邪乎；你说他邪吧，他很多时候又很善良很讲义气。或许，他就是曹雪芹所说的“正邪两赋”的人吧。
　　
　　 八
　　 疫情的局势逐渐得到控制，经过了最高峰后，每天新增的旧履患者在慢慢减少。治愈人数大幅超过死亡人数。钟南山预测疫情在四月底会全部结束。人们信心慢慢回来，逐步步入正常的生活轨道。大的企业开始复工复产，公园逐步开放，餐馆由只点外卖到开放堂食。口罩依然得戴。
　　 可是国外的旧履肺炎却开始蔓延并爆发出来。韩国、日本、意大利、德国、法国、英国、美国的旧履肺炎在全国范围扩散。每天的新增确诊病例由几十、几百上升到几千。恐慌情绪在全球蔓延。世卫组织宣称，旧履肺炎在全球大流行，情况堪忧。中国从最初的旧履肺炎输出国，变成从境外的输入国。钟南山和世界各国分享中国抗击疫情的经验与成果。
　　 一家人正围在饭桌前吃晚饭。正是其乐融融的时候。
　　 郑绎疼爱地看着坐在对面的孙子，“郑飞，你准备考哪所大学？”
　　 郑正正扒着饭，就抢着说，“考哪里，也别考文非市的大学。文非市今年的大学毕业生，就业肯定受歧视。用人单位一看文非市的，心理就有阴影，就觉得你是病毒，根本不会去看你有多少才华。”
　　 郑绎把筷子“啪”的一声往桌上放，没好声气地，“哪来的胡说八道！我好好的孙子，都叫你给带坏了。那郑值他们呢，所有那些逆行的医护人员呢。”
　　 一提到他哥，郑正的态度立马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郑正一直以他哥为骄傲，郑正用饱含感情而又充满肯定的语气说，“我哥他们，是中华民族的脊梁。几千年来，中华民族的脊梁就从来没有断过。所以我们才能一次又一次地从毁灭和废墟中走出来，挺立起来，重新崛起。在现在一切向钱看的经济浪潮中，脊梁被淹没了，看不到了。但在巨大的灾难和困苦中，这中华民族的脊梁就挺立起来，支撑着我们走过这最黑暗的时刻。”
　　 郑绎不知不觉中被感染了，微微颔首，用手摸了摸唇边的短须，赞许道，“你向来让我们看到的，只有你混蛋的一面。没想到你骨子里还这么充满正义感和民族自豪感。不愧是我郑氏后人！”
　　 郑正偷偷地朝他吐了下舌头，做了个鬼脸。
　　 郑飞也在一旁抗议道，“我也不喜欢文非市的大学。大学宿舍被征用，用来收治疑似患者，这我没意见。可他们把学生宿舍里的私人物品，像垃圾一样的乱扔乱倒，我不喜欢。这一点都不尊重人。”
　　 郑绎吓唬似的朝孙子摆了摆手，“胡说！这哪里听来的。就算真有这事，也是他们太忙了，太急躁了，他们会改正的。事情都是发展变化的嘛。”
　　 吴兰忍不住接口，“还真是发展呢，这疫情，从中国，都发展到全世界去了。”
　　 郑正微微扬起嘴角，笑了，“这就是第三次世界大战。上帝改变了玩法，他不再用核武器进攻，而是改用不断进化的病毒进攻。全世界都被卷了进来。他不再挑战人类的战斗意志和勇敢精神，他现在考验的是人类的团结协作和互助友爱精神。只有全世界都团结合作，才有可能真正战胜疫情。世界已经不分你我他了，世界就是一家人。”
　　 郑绎本已缓和下来的脸色，又凝重起来，他不喜欢在这人心惶惶的时候，又用世界大战这样危言耸听的词语，来助长恐慌的情绪。郑绎作色道，“收起你那套歪门邪道，滚到你自己的屋子里去吧。”
　　 郑正不说话，朝郑飞使了个眼色，两人早有了默契。郑正慢条斯理地吃完饭，又喝了一大碗排骨汤，慢腾腾地回到书房。
　　 晚饭后，吴兰洗衣服。她总是习惯于性先把衣服裤子口袋先掏一遍，男人们总是丢三拉四的。吴兰从郑正裤子口袋掏出一张折着的纸条。顺手打开一看，是银行的回执，一个八，一大排的零，快有十个吧。吴兰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用手指按着，一个一个地数，存款八百万。吴兰眼睛往上移，户主郑正。吴兰吓一大跳，不敢相信，把纸条移到灯下去看。又用指头数，数了三遍，没错，郑正，存款八百万。
　　 吴兰把纸条按在胸前，心砰砰直跳。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她：郑正前两天吃饭的钱都没有，一下子哪来这么多的钱，不会是干了什么昧良心的事吧。吴兰不愿再往下想。她也不愿让公公婆婆他们知道这钱的事。
　　 吴兰把回执紧紧地攥在手心，看看没人，来到书房，反锁了门。心还在砰砰乱跳。
　　 郑正看到吴兰神色大变，气喘吁吁，诧异地问，“嫂子，怎么啦？”
　　 吴兰把银行回执伸到郑正鼻下。郑正明白东窗事发了。想隐瞒也隐瞒不过了，索性坦白，“是我的，我卖口罩赚的钱。”
　　 卖口罩？所有正规厂家的口罩都被国家征收，再由国家统一调拨划分的。哪来的口罩？吴兰想不明白。
　　 郑正看出了吴兰的疑虑，既然已经说了，干脆底都兜了。郑正说，他们卖的是废弃口罩，有许多团伙，完整的一整条产业链在做这个生意。先从垃圾回收站以极低的价格买回废弃口罩，再消毒、漂白、处理，再重新包装，再重新销售。有专门负责回收、生产、包装、销售的人员。他只是里面一个小喽啰，他只是赚其中一小部分钱。他赚的并不比别人多。
　　 吴兰脸色煞白，冷汗一直从脸上冒出来，滴湿了地板。心一直往下掉。
　　 “你这是犯法的。”吴兰终于叫出来，嘴唇哆嗦着，两只手紧紧地绞在一起。
　　 郑正鼻子里“哼”了一声，“犯法？那些当官的，符合他们利益的，他们就说是合法的；不符合他们利益的，他们就定下规矩，说是犯法的。犯法？犯法的人多的去了。那么大的利益诱惑，人人都铤而走险。人们都疯了似的抢口罩，根本没人去管你是真的假的。”
　　 “可你这口罩是会害人的啊。”吴兰痛苦地嚷道。
　　 郑正俨然是江湖老手，老于世故地摇了摇头，“嫂子，你不懂。我们收的本来就是正常人用过扔掉的口罩，经过酒精消毒后，基本没有什么细菌病毒。我们再卖给正常人使用，不会有什么危害。都是自己吓自己。那些旧履患者和疑似病人，都呆在医院，用的都是医院里面正规渠道的口罩，根本用不到我们这种口罩。”
　　 吴兰想到什么，越发焦急不安起来，“你放在小区门口的那箱口罩，不会也是假的吧。那得赶紧把它拿回来。”
　　 吴兰就要往外走，郑正拦住她，用嘲讽和鄙夷不屑的语调，同时还带着愤慨，“嫂子，你不知道小区那些人们，有多么贪婪。明明很多人家里都存有口罩，可人人都迫不及待地去门口领口罩。不到一小时，我那箱口罩，早就没影了。”
　　 郑正心酸地看着吴兰，悲哀地说，“嫂子，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坏人，不可救药的坏人？”
　　 吴兰死命地摇头。她是心痛啊，为什么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郑正身上？她宁愿相信这不是真的。
　　 郑正忽然激越起来，慷慨激昂地说，“嫂子，有了钱，你不知道可以办成多少事情啊。用这八百万，我给文非市的那些贫困家庭捐了五百万。这就相当于是从每个人身上拿出一点钱，去给那些贫困潦倒的人们。”
　　 停了一会，郑正又自我解嘲地笑了笑，像是在笑自己，又像是在笑别人，“嫂子，我甚至用这个钱，给了你爸二十万。说是公安局给他的养老金。前提是他不许再到公安局去闹事，也不许跟你嫂子再提钱的事。要不然的话，我就有权追回这二十万。你爸拿到钱，紧紧地抱在怀里，生怕被人抢了去，乐得什么似的，什么条件都答应了。”
　　 吴兰心里煎油似的煎熬翻滚着，呻吟着，“要是换在乱世，你也算条汉子，是个英雄。可是现在——”
　　 郑正边看手机边急匆匆地说晚上还要出去，并再三叮嘱吴兰不要把这些事泄露给郑绎。说完就走了。
　　 半夜，吴兰心里堵得慌，就起来倒了杯水喝。郑正的书房是空的，公公婆婆的房间却亮着灯。两人在争吵着什么，还提到了郑值的名字，吴兰不由得站在门外偷听了一会。
　　 “你就不心疼心疼我这老婆子，一把老骨头了，还指望些什么啊。”
　　 “可他做了违法的事情，由不得我们啊。”
　　 “怎么说，他也是你的儿子啊，你的亲骨肉。你从小对他的期望就比郑值的大，所以失望也就特别的深。”
　　 “这样的儿子，还不如没有啊。”
　　 “你就忍心让我这个孤老婆子，晚年凄凉？”
　　 “郑值还是你的乖儿子啊。”
　　 “郑值万一有个好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