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浴火寻情(小说)
一
晚上九点多,陈芳经过一条胡同,无意中竟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路口的路灯下。她仔细辨认,一声恐惧的尖叫,赶紧缩回屋里,哆哆嗦嗦地关上大门。“是他!他回来了!”陈芳极度惊恐,坐立不安。她翻箱倒柜,从一只旧皮箱底下搜出一张略显泛黄的老照片。照片上,和她依偎在一起的男人,穿一身那个年代的蓝布工装,白净清瘦的脸上略带微笑,年轻英俊,两人目光里饱含憧憬。
她清楚地记得,四十年前的那个夏天,她和林洋去市郊山区游玩,突发山林大火,在逃命的路上,林洋为了捡拾不慎掉落的香囊,失足跌进山坳,顷刻间消失在一团火光中,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两年后,只能认定他死亡。
而今,一身旧灰布中山装,脚穿解放鞋,挎着一个旧公文包,徘徊在街头。有人说他是演员,要与他合影,也有人说他是从哪个疯人院逃出来的疯子,像避瘟神似地躲着他。他不明白,为什么路人都把他当怪物,在他看来,街头那么多女人坦胸露腿的,才真是世风败坏呢。他饿极了,走进一家小餐馆。老板听他谈吐,倒还有些条理,不像是疯子,只是见他付的钱,都是几十年前的旧币,开始不肯收,可一想,如今这玩意儿有着不小的收藏价值,才收下。林洋一看店里的日历,才知道今夕是何年。二十一世纪,以往只在科幻片里有过描述,不过,眼前所见的这条街道,还是没多大改变,妻子呢?老了。儿子呢?我该抱孙子了吧,得赶紧找到他们。可是,人海茫茫,去哪里找他们呢?
他找到一家收藏店,把身上所有的旧币全部换成新版人民币,足足换得了一万元新币。买了一身新式服装穿上后,来到火车站,但当年的身份证早已失效,于是到站里的公安制证处开了一张证明,购票后,总算上了车。坐了半天火车,终于到达了当年生活的南州市。四十年了,飞速发展的现代大都市令他眼花缭乱,原来的街道早已不知所踪。一问路,人家听得一头雾水,说哪来这么个地方,没听说过。他到小摊买了张地图,找到当年家所在的大致区域,乘公交车到了那里,四处打听一个叫陈芳的女人,结果叫陈芳的有好几个人,并且都是年轻人。无奈之下,他只好走进派出所试图查询。民警一听他讲述自己离奇的经历,怀疑他精神受到某种刺激,送他到精神病医院检查。医生检查后,认为他基本正常,不能鉴定为精神病患者。民警感觉这人虽有点不正常,但性情温和,通情达理,算是对人畜无害,就将他放了。
怎么办呢?他决定先住下来,找份临时的工作,再慢慢找妻儿。而这一切有个前提,就是要办理新的身份证。他明白了,谁也不会相信自己的离奇经历,因此,对任何人都不能轻易提起这件事,否则只会招惹麻烦。他找到公安局,民警说他没有户口不能办。林洋又请求民警帮忙查询南州市纺织厂一个叫陈芳的女工的下落,可民警说,你没有身份证,再说也无法确认你和她究竟是什么关系,凭什么帮你查?走出公安局,林洋一个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仰天长叹。他买了顶帐篷,在公园的草坪上住了下来,决心自己去找,一定要找到妻儿。只是,如今的社会已经发生了深刻变化,一眼望去,高铁、手机、互联网……这些他闻所未闻的新事物,太陌生了。他能做的,也许只能是每天徘徊在曾经属于他的那片家园附近,期待有新的线索。直到有一天,听一位白发老人说,三十多年前,是有一个叫陈芳的女人带着一个小孩往在这里,听说他丈夫被火烧死了,没多久,她就带上着孩子改嫁到了附近的宁江镇上。林洋急忙乘车赶去。
二
林辉的家不大,前庭后院,飞檐白墙,是一座古朴的南方乡村建筑。林辉并非家中的独子,他还有同母异父的弟妹两人,只是他们都姓赵,而对于生父,林辉没有任何印象,只是在老照片上见过,跟自己长得很像。其实这并不重要,继父待他和亲生子女没什么两样。从小在这样的家庭中成长,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虽然他只是一名普通的公司职员,收入不高,但养家糊口还是足够的。林辉的母亲陈芳这些天莫名地茶饭不思,经常晚上独站在门口,像是在张望什么。更令他不解的是,向来不信鬼神的母亲,最近竟然在家里供起佛像,每天烧香,嘴里念念有词,不知在为谁祈祷。四十年前,她亲眼看见前夫跌进火海,为此,她哭干了眼泪。之后那几年,她独自带着儿子。回娘家吧?势利的嫂子又不肯容她,微薄的工资还不够养活她和孩子,那段日子过得真叫苦啊!有人劝她将孩子送人,也有人劝她趁年轻貌美找个好人家嫁了。但为了年幼的儿子,她拒绝了不少追求者,硬是咬紧牙关挺着艰难的日子。这时候,一个叫赵明的男人走进了她的世界。他在机关上班,是她初中时的同学,得知陈芳的境遇,他经常过去嘘寒问暖,把自家农村老母鸡下的蛋一篮一篮地送过去,还哄着孩子玩。陈芳母子生了病,他就骑摩托车载他们上医院。一次,林洋厂里那个流氓书记借慰问之名,闯进院子里对陈芳强抱狂吻,她拼命挣扎呼救,幸好被赵明撞见,只见他操起扁担就劈过去,打得这家伙抱头落荒而逃。这样热心的关爱和勇敢的保护令她大受感动。日久生情,终于,他们走到了一起。虽说是二婚,可这个小家庭的日子一点儿也不比别人差。更难得的是,无论是对自己的孩子还是对待林辉,赵明都能一视同仁。高中时,林辉从同学那里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但他并不在乎这些。可是,对于林洋来说,离开才几天,妻子竟然改嫁了,这无论如何是无法接受的残酷现实。他终于找到了陈芳的家,他正要冲进去责骂,可腿刚迈出去又缩了回来。理智告诉他,陈芳实际上已改嫁三十多年,现在可能是儿孙满堂了,贸然前去打扰真的合适吗?可是,内心的思念与冲动,使他一心想和他们妻儿团聚,哪怕只是看上一眼。晚上,他潜入胡同,寻找机会。九点半钟,一位老奶奶出门倒圾,无意中瞅见了他,“啊!”一声惊恐的尖叫,老人闪进屋里,“呯”地一声关了大门,林洋以为是老人被老鼠吓到了。其实,他不知道,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就是他的娇妻陈芳。第二天,林洋买了一架简易的双筒望远镜,偷偷爬上陈芳后院墙外一棵大树,试图窥探屋里的情况,不料刚爬上去,手就捏到一条毛毛虫,一阵奇痒难忍的刺痛,他腿一软,从并不高的树杈上摔到乱石堆里,后脑勺撞裂了,血流不止。医院的病房里,林洋苏醒过来。一旁的医生和护士惊奇地发现,从没听说哪个危重伤员能在短短一小时内不依赖任何药物而康复,而且伤口不留丝毫的痕迹,简直看不出哪里受过伤,要是换成别人伤成这样,非得转到市里大医院ICU病房抢救不可,就算治好了也多半会成植物人。林洋穿好衣物,拿起行装,谢过医生和护士,竟然能够快步走出病房,跑下楼梯,付清费用后健康地走出医院。从护士口中得知,将他送到医院的是两个男人,但他不知道,其中一人正是他儿子林辉。原来当时只有林辉一人在家,他正在后院墙下锄草,刚好处在林洋的视线死角内,所以没能发现他,听见墙后一声闷响,他外出察看,发现有人受伤了,赶紧叫来邻居出手相救。
晚饭时,林辉对母亲提起这件事,一开始,陈芳并不当一回事,接着,林辉说:“妈,你说这事怪不怪,那人摔那么重,竟还能不打针不吃药,自己大摇大摆地走出医院,这事街上都传遍了。”
“这有什么奇怪?年轻人身体底子好呗!”
“还有,我在他怀里发现一个香囊,上面写着‘林洋、陈芳永结同心’,你说这事怪不怪,又有一人和你同名同姓的。我想,他究竟是叫林洋呢?还是叫陈芳?”
听到这里,陈芳一惊,手中碗筷掉落,饭菜洒了一地。全家人瞬间懵了。“你怎么了?”赵明问道。“没什么,只是蚊子多,咬到手上了。”
这是在婚礼上,陈芳亲手送给林洋的一只香囊,里面有她亲手配制的香料,上面的字是她父亲亲手写上去的。这东西怎么会在这个年轻人那里?莫非真的只是巧合?还是别想多了,先吃饭吧。
三
无奈之下,林洋只好先回到家乡寻找自家新人,多方打听,终于得知妹妹林艳的下落。没想到一进门,“啊!你……你是人是鬼?”兄妹俩一见面,妹妹吓傻了。“我是林洋啊!你怎么不认识我了?”
“哥!真是你啊?”她双手掐摸哥哥的脸,认得后颈的胎记,还真是他。
眼前的妹妹,是个六十岁的老人,半头青丝,已经不是几天前那个妙龄女子了。眼前的兄长,还是青春年少,他面色红润,一头乌黑的短发,英俊帅气,容光焕发,丝毫没有留下岁月的沧桑。
“哥,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二十几岁的样子啊?这些年你去了哪里?”妹妹哭着说。
“其实,我并没有被火烧死,烟火之中,我笼罩在从天而降的一道蓝色光芒里,感到到轻飘飘的,然后昏睡过去,醒来的时候,躺在一间大厅的手术台上。几个人类模样的外星人就在这艘巨大的飞船上给我做了手术,对我进行了基因改造,还在我体内植入了他们的能量模块。伤好后,我被带到他们的星球游历。他们的星球在一个黑洞附近,那里的时间比地球慢很多,科技和文明比我们要先进五万年。几天后,他们把我送回地球,回来后,这里的时间果然已经过去了几十年。”
林艳听得似懂非懂,但还是忍不住地问道:“外星人为什么要救你呢?”
“我问过他们。他们说,他们有一个人类观察计划,提前几年就开始暗中跟踪我了,刚好那天机会来了,趁乱救我,然后和我进行交流。”
林艳惊骇万分,这种事,真是亘古未闻,可一看他的身份证和原来单位的旧介绍信,还有怀里掏出的香囊,不错,是他,真是他。“回来就好。”她不停地点头,拉着哥哥进屋去。
林艳做了哥最爱吃的红烧鱼,林洋吃得津津有味。
午饭后,林艳说:“你回来了,可要多住些日子才行,这段时间我帮你把证件换成新的,再想办法找份工作。”
“对了,你去找过嫂子了吗?”
“去找过,只是听说她早就嫁人了,所以不方便去打扰她,可我这心里——你是知道的,对我来说,和她结婚才一年,就出了这样的事情。哎!”他抓着头皮,长叹息。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林洋问道。
“我刚退休,以前从农业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市农业局工作。我两个儿子大学毕业后都到省城工作了,你妹夫原来是市一中的老师,长年工作劳累过度,得了肝病,前年走了。这家里头,如今就只剩我一个人,儿子们一年到头也难得回来几次。”
“你为什么不搬到省城和他们一起住呢?”
“他们老是叫我去,可这地方我住惯了,反而不习惯那高楼大厦。”
“咱爸妈呢?”林洋猛然想起。
“在你出事没多久就先后病逝了,就埋在对面山上。”
听到这里,林洋捶胸顿足,嚎陶大哭。林艳抚着他的背,不停地安慰。
她收了收碗筷,接着说:“没关系,你先休息两天,我先陪你去上坟,再约嫂子出来见见面。”
三天后,兄妹俩来到宁江镇。林艳有个曾经的同事就住在陈芳家附近,并且她常和陈芳一起跳广场舞。受林艳所托,李兰以外出散步为由,将陈芳约到河滨公园的凉亭处,这时,林艳领着林洋缓缓向她走来。陈芳定睛一看,不由得后退几步,大惊:“你……你是人是鬼?”
“陈芳,是我啊,我是林洋!”
“不……不可能!你不是已经……”
“没错,是我,林洋。”他掏出香囊和旧身份证,又转身给她看了胎记。没错,的确是林洋,她“死去”四十年的丈夫又原模原样地回来了,天啊!这可怎么办?”
这对少夫老妻走进了林荫小道。
“这些年,你究竟去了哪里?怎么不显老啊?”
听完了林洋的诉说,陈芳惊愕之余,气上心来:“几天?你可知道这几十年我带着儿子怎么过来的吗?你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了吗?”陈芳转身拍打一棵小树,失声痛哭,小树被她颤抖的手晃得落叶纷纷。林洋搀起陈芳坐在树边的石凳上,两人互诉衷肠,宛若当年花前月下,只是在路人看来,他们是一对久别重逢的母子。“林辉在市里房产公司工作,我改嫁后,和现在的丈夫又生了一双儿女。现在你突然出现了,他们要是知道了,是什么态度,还真不好说。”
“你不用担心,既然已经无可挽回了,那我也不会干扰你们的家庭,我想跟儿子见见面,行吗?”林洋急忙问道。
第二天,陈芳以钓鱼为由将林辉带到昨天的老地方。
“这是你儿子林辉,你看吧。”
“儿啊,他是你爸,你知道吗?”
“什么?爸?我爸比我还年轻?哎哟,妈,你老糊涂了吧?这家伙我见过,上次他上咱们家后面树上掏鸟窝,我和老刘叔救的就是他。”林辉捂着肚子,一个劲地大笑,生怕肠子都笑出来。
“笑什么?他是你亲爹,这是真的。”陈芳冲他吼道。
“亲爹?给我当小弟还差不多!”林辉嘟噜着嘴,瞟都懒得瞟他一眼。
“啪”!陈芳一记响亮的耳光扇过去,林辉吓傻了,妈从没有这样打过他。
告知事情真相后,林洋双手抚着儿子的肩膀,只是苦笑。是啊,几天前我失去了娇妻幼子,眼前是一个比几天前还年轻的父母,比自己还要大几十岁的妻子和不惑之年的儿子,都是这该死的相对论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