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邝伟业和庄妍正在冷战。
　　 几个月来，邝伟业一直在寻找一种能够打动庄妍心灵的语言，然而却始终未能成功。如何开辟一条道路通向她的心呢？有时，邝伟业感到似乎已经找到那条通道了。可是，话一出口，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就连脸上的表情都显得那么严肃生硬，不是声音背叛了他，而是他不知道该怎样向庄妍表达他此时内心的感想。
　　 那不是事实。躁动不安的青年时代已经结束，跨进了中年以后，他身上所有的一切作风习惯已经形成，一切都是稳定的。
　　 然而，邝伟业仍有些不知所措，对这个突然变得不可理喻的妻子，他想起对她解释的那些话。当然啦，这次吵架并没有伤害他们之间的感情，他们的爱还是经受住了考验。在同龄人当中，这几年邝伟业接触的女人最多，而且大都是很有身份的女人。妘霞给他的公司带来了很高的声誉，作为他的助手，更是给他最得力的支持。
　　 邝伟业仰起头看了庄妍一眼，她怀疑什么呢？为什么她会说“对你来说，大概只有那件事才有价值。”那么，她所指的是哪件事呢？他点燃了一支烟，将头后靠在沙发后背上，在缭绕的烟雾中看着庄妍的侧脸，他在寻找并且终于找到了话题。刚要开口，庄妍却用一根压在嘴上的食指制止了他。
　　 庄妍明白他想说什么。大多数的人，总是想保住最初的爱情。既然如此，那说出来又有什么意义呢？邝伟业能够理解她的顾虑吗？庄妍曾经不止一次地劝自己适当迁就一下他。如果她顾及影响，如果她想保住这个家，那她就不能把手中的这条线拉得太紧。
　　 由于激动，庄妍显得有些气喘吁吁：“我们的婚姻，当然，这对你可能算不得什么。不过你得明白，不，你是不会明白的……”
　　 庄妍很想知道他现在是怎样的一个人。她悄悄的向别人打听，可是，真不可思议，那些人居然对她所问及的事情无话可说，只说：“一个是称职的经理，一个是优秀的经理助理。”看来他们大概很受喜欢。
　　 “我是问心无愧。”邝伟业没有生气，而是用一种平静的声调说。他完全可以为自己辩解，甚至可以训斥。庄妍怎么会变得这样了呢，他简直都认不出来了。今晚近在咫尺的这个女人，但这是咫尺天涯，侮辱与爱抚同一张面孔，他简直无法相信。为了解除她心中的疑虑，他不得不极力的安慰她，对她付出极大的耐心。可是，她提到了妘霞。他没法理解这个女人的大脑里此时此刻在想些什么。
　　 “你说你从没对她有过那个意思，那她呢？她是怎么想的？”
　　 “这我怎么会知道？她从没对我说过。”邝伟业有些恼怒。
　　 “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庄妍带着轻蔑和讥讽的目光。
　　 突然，邝伟业感到自己的生活很可悲。庄妍几乎不听他解释，她甚至也不理他，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似的。在这座沉闷的房间里，他来回慢慢地踱着步。傍晚的时光过得很慢，他对自己胸腔里的心跳声似乎听的更加清晰。刚刚他在庄妍的面前发了火，现在她仍然在轻声地缀泣。在和她争吵中，一个刺耳的字眼，一句影射情感的话语塞进了邝伟业的耳鼓，他感受到信任的危机及对他人格的极大侮辱，他必须为自己的无辜进行抗争，为强加给他的道德谴责抗争。
　　 逝去的那些岁月里，邝伟业觉得伸手就能够到她，他以为自己是了解她的。可是，他就是不明白，庄妍本应该相信他，任何的传言都不应该令她产生怀疑。终于，他在一扇敞开的窗户前停下了脚步。望着窗外人行道上来回过往的行人，而在他的身后，留在客厅里的则是一屋沉闷的气息。
　　 当傍晚的黑暗渐浓时，邝伟业没有开灯，一直在客厅站着。作为一个言行果断的人，办事有条不紊是他一向的作风。然而，此时他却在梳理着头脑里纷乱的端绪。这个与他一起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女人，真的要退出他们二人一手经营的这场婚姻？一切真的就再也不与他相干了吗？邝伟业抬起右臂在布满黑暗的客厅做了一个狠狠向下劈手的姿势，“不！我是不会放手的！”他转向窗户，对着满屋的黑暗大声地喊道。接着，他又做了一个向前推开的手势，然后像似自语道：还是放掉这些日常操心事吧。往后还有足够的时间来证明自己。唉，浪费了多少时光啊！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与那么多的人和事有关，而自己却浪费了那么多的时光。事业需要他满腔热忱地为它服务，它不允许他分心。他在前边那栋楼的第五层也是最顶层发现了一团白光，月亮已经升起来了，银色的光透过玻璃挤满了房间，刚才还掩蔽在黑暗中的家具已经显现出了清晰的轮廓。
　　 这里是全国最大的油田之一，邝伟业在这座油田任一家大型企业的经理。他总是很忙，就连吃饭的时候也在看着文件，这并不是装模作样，他是在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时间。邝伟业要操心的事很多。这个大型国有企业，干部员工加起来四千余人。他人正中年，事业蒸蒸日上。按说，能有这样的地位和成就，作为他妻子的庄妍应该更加高兴才是。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和庄妍两颗心之间相隔的距离竟会是这么大的一片荒漠，他说的话无法传到庄妍那里，庄妍的思维也无法从这片荒漠穿越到他那里去。他不明白，庄妍为什么会无中生有，把他和他的女经理助理妘霞扯在了一起，这令他感到特别的恼怒。
　　 邝伟业用牙将下唇咬的出了血，又伸出双手插入发际揪起自己的头发，终于忍下愤怒。他知道庄妍的猜忌不是装出来的，她刻意用恶毒的语言来伤害自己，那是害怕随时都可能向她飞来的情感灾难，这种灾难一旦来临，她十几年苦心经营的这个家，顷刻间就会倾覆！
　　 所以，邝伟业理解，她是凭着一种动物本能，在捍卫自己的领地，这点她没错。
　　 可是，他也没错。他和妘霞之间频繁的接触，纯粹是正常的工作关系，庄妍冤枉了他。
　　
　　 二
　　 庄妍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担忧，甚至觉出有一种危机正在向她迫近，并对她一向崇拜的爱情进行挑战，这令她感到恐惧。以前，她一向认为自己的爱情是无坚不摧的，可是，当它面临挑战时，却显得是多么的软弱和苍白啊。
　　 一九八六年，她和邝伟业双双走出了大学四年的校园，来到这个全国最大的油田。那时，这个油田缺少企业管理人才，于是，石油管理局同他们就读的那所大学签署了学生毕业定向分配合同，企业管理系的这两个班，毕业后一个不少全部由油田接收。
　　 在大学里，她和邝伟业相恋了两年，毕业两年后喜结良缘，至今十八年。他们有一个可爱的女儿邝姗，小名姗姗，如今已经十六岁了，读高中，在学校住宿，只有到周末才回来。前十年，每个结婚纪念日，邝伟业都有礼物送她。从白金（那时白金比黄金便宜）到黄金首饰，从玉镯到钻石戒指等等。可是，当邝伟业提到正科以后，这种礼物就渐渐的少了，直至没有，甚至连结婚纪念日也都给忘记了。不过，这些庄妍都能理解。邝伟业现在是领导，每日工作繁多，再说，都已经是老夫老妻了，缠绵已过，激情已过，还要那些形式干啥。所以，庄妍也就不再浪漫了。
　　 或许，这些年自己对感情是真的懒惰了，刚结婚的那些年，每天傍晚忙完家务后，他们都会偎在一起，彼此相互窃窃私语，或者，她如一位母亲一样把长大成人的儿子的头拉近自己的面前，亲吻着他的额头，眼睛……可是，这一切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消失了。随着邝伟业职位的不断高升，他们夫妻俩每天在一起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邝伟业下班回家晚不说，有时还在公司里留宿。尽管如此，庄妍从来没有过一句怨言。
　　 “这次我们公司和埃及的谈判项目又顺利拿下了，今年先出两个队，一年后达到六个。”下班后的邝伟业一进屋就对妻子兴奋地说道。
　　 “我很高兴。”顿了一下，庄妍接着说道，“这次她一定表现得非常出色吧？”
　　 “谁？”
　　 “你心里明白我说的是谁。”
　　 “我们在一起只是工作，她是我的下属。”
　　 “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记得以前我和你说过。你想多了。”
　　 “你没跟我说过。只有一次，你说你有了个好助手。”
　　 庄妍仍在疑惑，坐在沙发里喃喃地说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这和我有关系吗？”她做了一个把烦恼推开的手势，扭了一下身子，将双脚也放到沙发里。
　　 自邝伟业提升经理，同他一起提拔的还有一位年轻漂亮的女经理助理，这让庄妍的心里感到很是不舒服。
　　 妘霞，三十七岁。名牌大学毕业，经济学博士。单身，没有婚史。实际年龄与容貌有很大差异，看上去也就二十七八岁，高挑个儿，杨柳细腰的，一头披肩长发，显得自然高雅。她的工作能力很强，绝不是凭她漂亮的外表，而是凭她的领导艺术和卓越的组织才能。因此，妘霞也深得集团和局一级领导的器重。在一些重要的工作场合，邝伟业都要带上妘霞。特别是同外商谈判，邝伟业和妘霞的配合更是相当的默契，简直可称是最佳搭档。
　　 邝伟业和这位女经理助理在工作中走得很近，最令庄妍不能忍受的是在家里，邝伟业也经常提到妘霞的工作能力。而且，说到精彩处，常常是一副满脸容光焕发的样子。庄妍虽然对丈夫产生怀疑，但还没有抓到真凭实据，她只是想刺刺他。
　　 可是邝伟业呢？他认为庄妍误会了自己，甚至感觉受到了侮辱。他没有想到妻子不能像他那样的对待妘霞，并对他们之间的接触做一番比较客观的分析。要是在十年前，他绝不会像今天这样委屈自己。
　　 邝伟业从她身边走开，无言陈述。他离去后，庄妍嗫嚅道：“或许是真的冤枉他了。”接着便想起从下班到现在只顾吵架，他们还没吃晚饭呢，可是他却被自己气走了。他会去哪儿呢？会不会真的去找她去了？她为自己的行为不由开始深深的自责。她从客厅的沙发上站了起来，走到窗前透过玻璃向楼下的人行道上望了过去，没有他的身影，因为此时人行道上并没有几个行人。
　　 近来，庄妍经常为自己费心堆积起来的那些毫无根据的猜测而气恼，今晚又是如此。她独自一人，在极度的痛苦之中，想着要不要与自己的女友或同学联系。她一个个把自己的女友及同学从脑海中都过了一遍，但是枉然。因为，庄妍不想把自己的烦恼告诉任何一位。
　　 还是不想这些了，越想越叫人心烦。庄妍抬手打开一扇窗户，俯身向幽暗朦胧的窗外眺望，似乎想仔细地辨别这刚刚来临，夜幕里所有的嘈杂声。
　　 离楼区三百米处公路上来往汽车的喇叭声，晚上遛狗人相互间的交流及爱犬的吵吠声，还有一只小鸟时断时续的啁啾声。她想这绝不是麻雀，整日在楼区里跳来跳去的麻雀，叫声不是这样的，这大概是一只夜莺吧。
　　
　　 三
　　 她改变不了邝伟业，这个念头一直在庄妍的大脑里盘缠。因此，在很晚的时间里，每当这个人走进房间，又坐在老地方时，她只能用平静的目光占有这个男人的背影。她的目光在这个人的全身游移，顺着短发的边沿往下，停留在那张略带倦容的脸上。他的胡子有两天没刮了，瘦削的面颊上已经显露出了青黑色的轮廓，他正在用支在桌上的左手轻轻地来回捻摸着。庄妍低下了目光，邝伟业的右手翻着文件，把支在桌上的左手放了下来，又换了另一种姿势。
　　 感到孤寂的庄妍摇了摇头，她知道邝伟业的这些工作永远也不会完，一直到退休，他永远也不会有时间停留，永远也不会清闲无事地将片刻的时间给她。在最忙碌的生活中，跟在一个永远也不知道疲倦的人身后猛追，完全没有休息的间隙，因此，不免令她感到辛苦，难道这就是她所需要的爱情吗？他那里尽是堆积如山的工作，外部市场、劳务出国、生产任务、洽谈业务、签署合同等等，等等。
　　 为了在忙碌的日子里给邝伟业安排一点属于他自己的休息时间，庄妍不得不把家整理的井井有条，以便邝伟业下班回来时能有一个安适的小憩。那时，哪怕能够默默地看着他，也会使她感到心满意足。有时，欲望的激情刚刚升起，他突然接到了公司的电话。他没有时间，庄妍所爱的这个男人可以把公司里的一切安排好，却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
　　 公司成了他的战舰，他总是搏击在海上。在那里，他忘记了爱情；在那里，他沉浸在与海浪搏击的乐趣之中；在那里，时间被废除了。直到经历了漫长的拼搏努力之后，他成功了！
　　 刚结婚的时候，除了美好的憧憬以外，她和邝伟业一无所有。然而，却有生活中的很多快乐。她们努力工作，努力赚钱，每添置一样高档的家具，都会令他们兴奋好长一段时间。那时，他们感到生活是如此的美好和有意义，完全不像今天这样痛苦。
　　 痛苦？
　　 或许邝伟业从没想到要伤害她，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每天晚上他们一起度过的那几个小时，在邝伟业的眼中可以一钱不值，但是，他总该把心思转移到他操心的事情上吧？他从不管孩子的学习，也从没见过他同孩子建立良好的父女关系。每次向他暗示，总是回答说：忙。没时间。
　　 尽管有时，庄妍也为自己的某些行为感到可笑，在一晃过去的这些岁月，她觉得自己拼尽全力抓的仿佛只是一个梦，可是又舍不得放手，因为这个梦充满了美丽的诱惑，而那个希望仍在这个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