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铁叔(小说)
覃如铁同志是黄泥沟牛头屯的。因为这里姓覃的很多,所以,称呼一般不以姓称,多以名称呼。所以,他还小时,就叫小铁。
小铁还读书的时候,家里是很穷的,上学时从来就没有正经的早餐吃,多是从灶肚里掏出一两个红薯或洋芋,一边咬一边往学校赶。这还算是好的,如果是五荒六月,就只能从木桶里打半碗水仰头往肚里一倒,便往学校跑。
小铁有一个从小学到大学的同学叫覃大贵,他家就在牛头屯田垌对面的牛尾屯,他老爸是粮所的所长,日子比小铁过的好多了。大贵经常丢一些旧衣服给小铁穿,还带一些东西到宿舍吃,小铁沾了这同学不少光。比喻有一次大贵带来的是鱼油罐头,那腥味特大,大贵只吃了一口便埋头大吐,乐得小铁享用了一个多月。将鱼油抹到盒饭上,然后从一边挖饭来吃,每一口都沾有鱼油,小铁觉得是世上最美的享受了。
小铁在和大贵的闲聊中知道,大贵老爸经常给家里运回粮食,家里养蛮多猪鸡鸭,肉总吃不完。
毕业后,两人都分配回了县里,当然并不在同一个单位,都说大贵的单位相对还好一些。
准备到单位报到的前一天,小铁老爸杀了那两只养了几个月的竹鼠,老妈呢就宰了那两只红冠公鸡还有两只花脖子母鸭,还做了一锅豆腐,小铁的亲弟就骑上单车,欢欢喜喜地到街上割了几斤猪肉。晚上,请来走得近的亲友,大家猜拳打码地相当热闹,亲友们都说,你们家祖坟放对好的穴位了,出人才了,也为屯里争气了!两老乐得一颠一颠的,这桌那桌地接受亲友们的敬酒,脸蛋红得像要下蛋的小母鸡。老爸更是特别兴奋,一个劲地找人家猜码,亏他平时也是老酒缸,醉不了。
直到人们散去,老头子还是意犹未尽,拉着两个儿子坐到酒桌对面,一边陪着他小口喝酒一边听他讲故事。从前老头子也爱讲故事,饭桌上讲,田边讲,地边讲,上山砍柴火小休时坐石头上讲,老头子讲得最多的是小铁爷爷的故事,这次,老头子酒后又讲。
爷爷很穷,但他有才华,书读的多,满肚子的知识,相当厉害,年轻时就到几个村当私塾教书先生,而且人品相当好,奶奶就是看中了他的才华和人品,才跟爷爷私奔嫁过来的,奶奶老家是大财主呢。有一年春节期间,爷爷跟着奶奶回娘家参加老人八十大寿,他们共同骑着一匹带花斑的瘦骨嶙峋的母马,奶奶老家的姐姐多,到家时,其他女婿也回来了,这些女婿也都是财主,看到爷爷还穿着带补丁的长衫,都偷偷地笑。恰巧那天县府和乡里的官员也来参加,场面办得比较大,但附近没有哪个高水平的读书人,中堂条幅和寿联等等都还没来得及写,外祖父看到这个私塾先生女婿回来了,大为高兴,马上叫人铺纸磨墨,让这小女婿快快书写。爷爷没有二话,提起带有补丁的长衫下摆,挽起长袖,略一深思,在大院里当场挥笔刷刷地不一会就写成了。大家一看,不仅意思好,笔法更是龙飞凤舞!这下子,四面围观的人掌声雷动。爷爷博学的名声传得很远,就连几百里外的虎头山土匪都知道了,他们派人挑来一担银元,邀爷爷去当他们的师爷,但爷爷婉言谢绝了。好在那些土匪也尊重爷爷的选择,没有为难他,只又挑着银元回去了。听说后来枫树沟的一个读书人上了虎头山,给土匪当师爷当帐房先生。爷爷经常跟家里人说“天眼恢恢,疏而不漏。”“不求金玉重重贵,但愿儿孙个个贤。”“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视之有度,用之有节”。爷爷懂历史,爷爷说,有史以来,土匪只是乱世的产物,太平盛世到来之时,必遭剿灭。果然,解放时,土匪都被清剿完蛋了,枫树沟的那个读书人也被枪毙在街头的那棵枫树下。
这种故事,小铁的老爸不知讲了多少次。
就这样,小铁当上了国家干部,是他们家族第一个吃皇粮的人。
小铁长得并不好看,也许是小时候营养不良或别的什么原因,身材显得瘦长,脑袋也比别人小些,脖颈却长。这铁同志好奇心大,经常在人圈外围观一些稀奇事,远远看,就有点像长颈鹿。所以,人们私下里都称小铁为“长颈鹿”。
当然,在单位里,人们是不好称他长颈鹿的,都叫他铁哥。
铁哥人瘦,但走路和做事动作特快当,且业务精通人也很勤快,单位里同事经常见他扫地或打开水之类的。见人就点点头,嘻嘻一笑。那形像那动作有点滑稽也有点像木偶,所以另外又还有个外号“小木偶”。
铁哥脑袋小,但却聪明,干了几年,就考得了工程师,于是称呼变成了“铁工”。
在单位里,同事们都传说这铁工有点小贪,而且言之凿凿。
铁工去附近下队或什么地方转悠时,爱骑架单车,后架上总夹个编织袋,沿途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偶见颗铁钉或铁线之类,就会下车拾起放进编织袋。他还经常去废旧收购处转悠,看到旧钢筋旧床架桌椅之类有用东西,马上跟老板讨价还价,磨破嘴皮,把价砍到最低,然后买回家。老婆问他这些旧东西买回来有什么用,铁哥答说以后我们老了退休了,就回老家屯前的鱼塘边起个小楼房,养鱼养鸭养鸡养小狗晒太阳娱乐,这些东西以后建房子有用呢。又说,现在我们儿子成绩好,以后他会到更大的城市发展,不回乡下的,所以鱼塘边的楼房用这些旧东西起就可以了。于是,黄泥沟牛头屯前的那个鱼塘边的三间老屋里推满了乱七八糟的旧货。
每每铁工到饭店里参加一些红白喜事,最爱撬啤酒瓶,然后瞪大眼睛盯瓶盖内面,一发现有五角或一元奖字样,就大笑高呼我中奖啦中奖啦。然后使劲将瓶盖往裤袋里塞,弄得全桌人都哄堂大笑。也许是小时候难得吃鸡腿,铁工最爱吃这东西,往往一开桌,这哥们就抢先夹住鸡腿,大口大口地咬,弄得满嘴油脂。吃完后,如果有剩菜,这哥们就会打包,剩酒呢就两边衣裤袋各装一两支,鼓鼓囊囊的,铁工美其名曰“节约闹革命”。曾经有人酒后问说这个贪便宜的家伙是哪个单位的,单位同事都会笑说不知道。
铁工在儿子读小学开始,就每元每角地记帐,并经常亮帐本给儿子看,教训说,我们工资不高,却省吃俭用供你读书,这种开支不能白丢了,你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以后才能到大城市工作,才能为我们争光,也会有很高的工资待遇,但一定要记住,挣钱是好事,但要走正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啊。还经常给儿子讲老爷爷的故事。
儿子读初中后,长得个子跟铁工差不多一样高,铁工就基本都是穿儿子的旧校服,在别人看来,这些衣裤略显短小了一些,往往裤脚半吊吊的,形像不雅,但这哥们却笑说,我这是返老还童,呵呵。光光看穿着,铁工根本不像干部,而是像农民。
慢慢的,这传说传出单位,成了社会上很多人茶余饭后的笑谈。
这样,铁工在单位里一直就是人们的笑料,一直是当他的工程师,一年到头忙业务,设计工程或偶尔下村屯指导建设工程。这单位的工程大多是涉农的,比如水利渠道啦公路啦等等。谁都觉得,这铁工就永远是铁工了,不会再有什么官运了。
但那年年初,有新上任的县领导到这个单位调研,回去没多久,竟下来一个文件,一下将覃如铁提拔为副局长,而且是主管工程业务的副局长。红头文件,白纸红黑字,顿时让单位和社会上的关注者们大跌眼镜!
于是,铁工就变成了铁局。
铁局上任没多久,最先找他的是包工头老板韦章。这韦章同志常年带队做一些砌坡脚、挖阴沟之类的小工程,人称韦老板。那晚韦老板请铁局去包厢玩KTV,铁局从来没进过这种场合,但出于好奇也碍于老乡面子,就扭扭捏捏地去了。进得包厢,早有几个美女在那候着,于是唱歌、喝啤酒。几杯下肚,有个美女一下就坐到了铁局的大腿上,还轻轻在他大腿根部摸了一下,慌得铁局一把推开,称要上卫生间,落荒而逃回来了。
第二天,韦老板找到铁局办公室,说要承包铁局手中的一个工程,说是好处大家都有份,还说他尚有一些剩余的建筑材料,顺便帮铁局把老家鱼塘边的老屋推倒建新楼房。铁局婉言谢绝,并说做这工程得有一定的资质,目前韦老板他们还没有具备。
晚上,铁局跟老婆说了这个事,当然摸大腿的事就免提了。老婆说,鱼塘边的老房子已经烂得不像个样子,当真是应该重新起了,双休日时回去钓钓鱼也是好的。
铁局看着自己的老婆,良久就说,那……明天你就跟我回老家钓鱼吧。
第二天铁局真的买了鱼饵,用摩托带上自己的老婆回了老家,找了两把钓钩,和老婆坐到塘边钓鱼。
这塘里的鱼很少喂食,饿得很的,不一会,老婆就钓上来了一条鲤鱼,铁局笑笑,不慌不忙,继续垂钓;几分钟后,老婆又钓上了一条,铁局的鱼杆还是纹丝不动。老婆笑话他说嘻嘻钓鱼你不是我对手,铁局笑眯眯地回答说我自有道理!
在老婆钓上来第三条的时候,铁局的鱼杆还是一动未动,老婆终于忍不住过来提起铁局的钓杆,一看,顿时拍掌大笑,嘻嘻,原来你是忘记放鱼饵了,哪个鱼儿会吃你的啊?
铁局傻笑道哦原来是这样子,于是手忙脚乱地给鱼钩放上鱼饵,又认真地钓起来。
老婆很快地又钓得了鱼,而且接连钓上了三条,总共是六条了,铁局还是没钓上一条鱼。
老婆又过来提起铁局的鱼杆细看,又拍掌嘻嘻笑说唔你的饵料放的太少了,鱼钩的尖刺都露出来了呢,哪个鱼儿会咬钩啊?
铁局笑说好了好了,今天你有功劳了,不钓了,够吃了,回去煎了下酒吧。
晚上,铁局和老婆美美地吃了煎鱼喝了家乡的米酒。微醉中,铁局笑着对老婆说,你也知道了,不放鱼饵的钩,鱼儿不会吃,放鱼饵太少的钩,鱼儿也不会吃,鱼饵放得足够了,贪嘴的鱼儿往往就会咬钩,就会成为盘中餐了!这些被钓上来的鱼,就是因为吃了那些香喷喷的鱼饵而送了小命的!我这条鱼不吃这种鱼饵,你也不要吃!这个话貌似有点哲学味道,老婆听后沉默了一会,就脸红红地轻轻说——你说得对的。
那个韦老板不死心,后来又来找铁局浪费了不少口舌,但还是没有如意,最后不欢而散。听说后来韦老板找到了覃大贵,这时这覃同学已经是县里发改委的主任了,两人一拍即合,很多工程在他们的合作下大兴土木。那个韦老板还真的帮覃主任在老家起了一座四层小洋楼。
后来还有不知几多老板又来投了更多更香喷喷的鱼饵,但在铁局这里终究是没钓到鱼。
铁局是搞设计出身的,往往一个工程项目设计经他拔着下巴的胡须研究一会就能看出个大概,如果手下的设计室人员无意或有意弄出的差错,铁局会直接给他指出,毫不口软。
有一次,设计室小黄的设计方案就被铁局指出施工费多了五万元左右,铁局苦口婆心地跟小黄说了半个上午,从设计工作到人生哲学娓娓而谈,最后小黄心服口服,后来和铁局成了忘年之交。铁局知道设计工作的一些猫腻,有些工程老板是从设计开始就下鱼饵的。
铁局虽然当了副局长,但还是爱骑单车,一般到附近路较平的村屯下队,他总爱骑上自己的单车,戴着张草帽,后架上照样夹个编织袋,远远看,有点像收鸭毛的小老板;当然爬坡较多的村屯,他会骑摩托,突突突的,显得很潇洒;较远的或必须人多过去的,他才会用局里的小车。
对于在建的工程,铁局经常不定时地骑个单车或摩托车或坐小车突然下去检查。承包野牛垌水利渠道的卢老板就挨了一次。那天下午三点钟,野牛垌田间便道上突然突突突地驰来一架摩托车,施工人员根本想不到是局领导来了。只见这个长颈鹿局长从摩托车上取下一根钢撬,以他惯有的快速步伐走到渠道上,连续撬了三个地方,然后喊正做活路的工仔们过去看。不用说,这些被撬的地方都没有灌满水泥浆,有一处靠田埂的竟然是用泥巴填充。这些情况,如果没撬开,是难以发现的。铁局相当恼火,当场打电话喊卢老板过来,连跳带拍大腿地一通狠训,叫卢老板全面返工。好在检查及时,渠道只刚刚做了一百多米。后来工仔们传说,那时的铁局,蹦蹦跳跳的,而且脸红红的,恼火的表情相当夸张,真的很像小木偶了。
一般很难看到铁局钱财出手,但那次四川大地震,他竟然捐了三万五千块钱,说那里灾难深重,很惨很惨,我老铁帮不了别的什么,只能捐点钱表示同情安慰。说这话的时候,铁局眼睛红红的。
铁局和那个覃大贵同学的关系一直很好,开始工作的时候几乎每个礼拜都要会合一次,喝酒聊天,后来因为工作忙也因为各自有了家庭就渐渐间隔久了。后来覃大贵当了主任覃如铁当了局长,两人也还经常在一起喝酒。铁局经常用爷爷的故事和钓鱼故事或别的什么故事告诫覃同学“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因为他隐隐听到传闻覃同学发了一些“不义之财”。但覃主任有他的说法,说是“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这年头,这种人,这种事,太多了,我们也不能当傻子。总是各执己见,有时酒后甚至争得面红脖子粗,猛拍大腿。于是,两人的聚会就经常不欢而散。以至后来的会面就慢慢地少了。
铁局在位到五十多岁,然后靠边当副主任科员,但还是很忙,局里总是看到他特有的快步身影。
2011年六月底,铁局退休。
这时,铁局的儿子已经在深圳一个大公司当设计部经理,月薪两万多元。
儿子叫铁局到深圳居住养老,但铁局没有过去,而是卖掉县城的套房,带着老婆带着一车旧家俱回了黄泥沟,在牛头屯前的鱼塘边起了一座小楼房,养鱼养鸭养鸡养小狗,经常喊那些儿时的朋友和亲戚到塘边喝酒娱乐。
在老家,人们叫他铁叔。
有时,铁叔会呆呆伫立在鱼塘边向对面的牛尾屯凝望,望着覃同学的那座四层小楼,然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覃同学已经由于经济问题被关几年了,如能按期释放,到七十二岁,他们才能再喝酒谈心。
每当夕阳西下,乡人会看到铁叔和他的老婆慢慢在村道上散步。铁叔退休了不忙了,步子也不再迈得那么快了。有道是心宽体胖,铁叔竟然也有点发福起来,脖子好像也不显得那么长了。他也很久不再穿儿子的校服,而是爱穿深色的中山装,朴素而大方得体。这时的铁叔,最像个干部。
是的,铁叔是真正的国家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