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闹哄哄的一片。我开口说话，我觉得我嘴唇发抖，心中一点底都没有。可我马上意示到，今天我要是镇不住这帮孩子，以后我就永远甭想镇住他们了。把心一横，豁出去了，我的话语竟然出奇的冷静，严肃，还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威严，这是我从来没有预料到的。
　　 孩子们精明得很。你要是慌了阵脚，他们立马骑到你头上去。你要是冷静理智，让他们觉得你并不好惹，他们立马乖乖的，安静下来。
　　 接下来是批改作业。要把所有孩子抄作业本上的作业抄到你自己的本子上。批改完一项，就在你自己本子上打勾。这是园长在第一天开会时一再强调的，教会我们要学会规避责任。万一有家长投诉，说托管老师没有管孩子的作业时，这本子就是我们最强有力的证据和辨护。园长甚至教我们，孩子们默写时，也不要让他们默写，直接让他们对着书本抄一遍就好了，抄完再背。这样省得一堆错别字，老师要一遍一遍地改，又浪费时间又浪费精力。
　　 我接完光华的孩子，回到托管，已经是最晚的了。第一天上班，也没备课。孩子的作业交上来，一堆，感觉像山一样高。我自己没有正确答案，每一个孩子的口算作业，我都得从头再计算一遍。整个中午手忙脚乱，应接不暇。
　　 正在忙乱中，听到袁老师在楼下厉声喝道，王老师，要准备送光华的孩子了。光华的孩子也要我送，没有人告诉我啊，我还以为只要接就行了。孙老师明明说，光华的孩子是大家轮流接送的。
　　 我班上六年级的寒江，也是光华的。寒江背上书包，一溜烟蹿到街上了。我一把拽住他，还有几个二年级三年级的女孩在楼梯上往下走呢。寒江又是挥手又是跺脚，不耐烦地，“唉呀呀，我要迟到了，她们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呢。”一下挣脱了我的手，麻溜地跑了。我又不能去追，这边还有四个更小的女孩要我去送呢。我正懊恼，袁老师瞅见了，大声喝道，你不能让他跑了，出了事，怎么办呢。我灰溜熘地接了四个女孩，送去上学。
　　 独自一人回来的路上，我给老公打电话，我真的不想干了。上班的第一周，我每天都想辞职，这几天工资我不要了，我再也不想干了。可是看到孩子们的笑脸，“老师”“老师”叫个不停，我的心又软了下来。
　　 下午放学只要接光华的四个小女孩，寒江不用接，自己回家。我立马觉得轻松许多。春花是三年级的，其他三个女孩是二年级的。春花胖胖的，脸圆圆的，背着我们教育托管的蓝书包，很好认，人也乖巧，看到我穿的蓝色马甲，就自动跑到我身边来。但是三年级比二年级下午要多上一节课，虽然只有四个女孩，却要分两次接。二年级的三个女孩下午四点接，春花要五点单独接。
　　 春花跑到我身边，用手抹了抹头上的汗，往上托了托身上的书包，“老师，书包好重哦。”春花虽然长得挺壮实，但身后的书包跟她比起来，还是显得有些硕大。我不禁哑然，“三年级，要背这么多的书吗？”
　　 “所有的书，美术，音乐，品德的书，全部都要带上。”
　　 “可是今天没有上的课，也要带着吗？”
　　 “是啊，我们老师是这么要求的。”
　　 “那你早上怎么背过来的？”
　　 “早上是放我爸的电动车上带过来的。”
　　 那么小的孩子，那么大的书包，我又不能跟她的科任老师去理论。我有些心疼，顺手接过她的书包，背在自己身上。
　　 春花挺爱说话的。一路上说个没完，她告诉我，她妈妈怀孕了，没法照顾她，才把她放托管。她帮爷爷奶奶干活，做家务，爷爷奶奶才会给她钱。她说她已经有了三四百块的零花钱，她都攒着，一分也舍不得花。她说她很少有零食，只有她表现非常好非常好的时候，爸爸才会给她一点小零食。她说，二年级的几个女孩，都比她家有钱。
　　 春花忽然盯着我的眼睛，“新来的园长怎么这么好，现在的饭菜大家都很爱吃，以前的菜大家都不喜欢，都没有人吃。”
　　 我蒙头蒙脑的，也搞不懂怎么回事。一整天，我人都是昏昏沉沉的。园长，好，饭菜好，这几个词单调而毫无意义地在我脑子里乱蹿。
　　 过了许久，我在批改作业的时候，才猛然想到，春花说的饭菜好吃，是指中午饭菜的份量太少，打到四年级时，就已经饭菜都没了。这个小鬼丫头！
　　 很多小的园点饭菜是阿姨自己做的。我们阿姨不做饭，只负责卫生和其他杂事。小河园点大，一百多人，饭菜是向总部订的。订什么，就送什么。一般是四样菜，两荤两素，或三荤一素，用保温桶装着送来。吃饭的顺序是一年级先打，然后二年级，三年级，轮到六年级时，经常是没汤，或者没饭，没菜了。六年级的孩子块头大，消耗多，最容易饿，经常饿得嗷嗷叫，在教室里乱转，拍着桌子，“怎么还不开饭，”“为什么我们每次都是最后，”“饿死了。”我只能半威吓半安抚地说，“我们六年级都是大哥哥大姐姐了，得有大哥哥大姐姐的样子。”
　　 园长、袁老师、阿姨在一楼负责给所有孩子打饭打菜。园里规定一律光盘，一律不许倒剩菜剩饭，吃不完的宁可少打，吃不饱的可以吃完再打。孩子们的汤是各自班级的老师负责打的。用一个塑料托盘装了十来碗汤端到班上，孩子们打完饭菜回到自己座位上吃。我们老师，得等所有孩子打完吃完，才轮到我们。饭菜全冷了不说，经常得在装菜的缸的壁上去刮剩下的几片菜叶，豆皮，肥肉片。我有时打饭去得早些，阿姨会给我白眼。和我同时新进的几个女孩，经常忙得中午饭都没空吃，要等到下午两点多，送完孩子上学，才端着快餐盘在那里啃冷饭。
　　 今天是开学第一天，饭菜的量没把握好，订得少了，打到四年级时，就已经没有饭没有菜了。楼底下一片乱哄哄的吵闹声。楼梯上到处是孩子们的嚷嚷声，“没有饭了！”“没有菜了！”这声音使人越发地饿起来。
　　 园长和袁老师赶忙加订饭菜。半小时后，新订的饭菜到了，孩子们总算有了着落，安定下来。算是一种补偿，袁老师拿了几个华莱士的汉堡进来，华莱士就在我们街对面。“还有谁没吃饱的？”十几双手同时举了起来，“我！”“我！”“我！”袁老师有些尴尬，“不好意思，我就买了三个汉堡。”一眨眼的功夫，汉堡就不知被谁抢了去，影都没了。
　　 开学前几周，总是乱糟糟的。不是饭是夹生的，就是菜是馊的；不是饭多了，就是菜少了。不过园长她们已经有了应对之策，跟街对面餐馆讲好了，饭菜一旦不够，就让对面餐馆送。
　　 真是个多事之秋。已经晚上八点半了，送完最后一个孩子，我拖着疲惫的身躯，正准备下班。园长又召集所有人开会。
　　 大家在一楼教室坐定。平时我们开会，备课，园长都要求我们集中在一楼教室进行。园长扫视了一眼，“阿姨呢，阿姨怎么没来？”袁老师不紧不慢地开口，“阿姨只负责卫生，这一整天，已经很累了，我让她先回去了。”园长停了一会，不再说什么。
　　 接着，园长开口就说，这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原来二年级程老师班上，晚上家长来接孩子时，才发现孩子根本没来托管，自己跑回家了。爷爷奶奶给孩子报的托管，孩子却并不知道这回事。但却是托管重大失责事件。园长说，万一在路上孩子出什么事，我们整个托管就全完了，园长一身冷汗。园长是刚生完二胎就回来上班的。那一刻，我真切地同情园长，这个女人，也不容易。
　　 当时哪个老师负责哪个年级，园长是让我们自己挑的。我看高年段没人敢挑，就主动报了高年段，园长二话没说，派了我六年级。二年级是剩下最后一个，程老师一直没有吭声。无可推脱的，二年级分给了程老师。二年级人数最多，有二十几个。程老师面露难色。园长安慰程老师，“没关系，先试试看，我有空，我会帮你一起带。”没想到，开学第一天，二年级就出了这么大娄子。
　　 当晚就决定增加点名表。接孩子的时候要带上点名表。每个老师，中午，晚上，都要确认每个孩子都已经回到自己班上。并在点名表的每个孩子的姓名上打勾。再发生类似情况，从严从重处罚。
　　 会开到十点。害我差点错过最后一趟公交。人累得真的是一步路也不想走，真是这么回事。
　　
　　 9月5日
　　 上午十点上班，在手机上用钉钉打卡。上楼整理教室卫生，一般前天晚上下班前我们就会清扫教室。除了教室，其他卫生都归阿姨。做完卫生，我们按园长规定到一楼一年级教室备课。袁老师给我们买课本、指导丛书、优化训练，基本上跟孩子同步。这些练习我们自己先做，然后再给孩子批改作业。
　　 园长点人头，“李老师怎么不下来，李老师怎么每次都单独行动？不是说好了要在一楼备课吗。”孙老师在微信工作群里叫李老师。过了许久，李老师踱下楼来，走到园长面前，“我在整理去年的教材，事情很多。你有事情，你先交待，交待完了我还得上去。”李老师是园里资格最老的，干了四五年了，因为儿子在小河托管，才辞了原来的工作，过来当托管老师的。说完李老师又慢悠悠地踱上楼去了。
　　 一年级是孟老师，刚毕业的女孩。胖胖的，最爱笑，最爱说话，我们公认心态最好的一个。袁老师和孟老师一起接管一年级。据说整个托管里最难管是就是一年级。刚从幼儿园出来，又像幼儿，又要学着学生样。又要哄着骗着，又要给糖，又怕他哭，又怕他不听话。吵闹最凶的也是一年级，又得威逼利诱全用上。袁老师把全副精力全用在一年级上。一年级的招生工作做好了，以后从一年级直升到六年级，那可是托管的命脉，生意的源泉啊。
　　 我们边备课，袁老师边抱怨，“昨天一个新生，对着空调吹说不行，给他调到墙角，没有空调也不行。我们空调都是刚清洗过的，饮水机滤芯也是刚换过的。怎么会说空调的空气很脏呢。”大家都在埋头备课。
　　 袁老师接着又交待，“我们托管这么多孩子都没事，有的孩子就是体质弱，说是吃了我们托管的饭，一直闹肚子。在医院里，我们呆会得买点东西去看看。”袁老师想起什么，又愤愤不平地说，“有的人就是坏，说我们托管的老师，都是刚毕业的大中专生，培训几天就上岗。又说我们托管费用收得比别人贵，饭菜又不好，孩子作业批改得乱七八糟。都是诽谤，就有人心肠坏，专说我们的坏话。”孙老师抬起头来，“就是因为我们做得好，做得大，有牌子，才会有人来向你泼脏水，不用去管它。”
　　 我照例去接光华的学生。我请求孙老师最后一次陪我去。一出门，孙老师就很不满地朝我嚷道，“你不能说你搞不定寒江。寒江是你的学生，你就得搞定他。你看园长都没说话，说明园长也不同意。你以后不要再叫我了。”
　　 我灰头灰脸地默默地走着。孙老师倚老卖老，向我传授经验，“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前面一个老老师，在托管呆了好多年，刚走。她跟我说，对付孩子，你就得往死里整他们。拼命挤兑他们，他们才会怕你，才会服你。这样你才能管住他们。”我无言以对。
　　 走不多远，姚老师就发微信来问我，点名表在哪。因为我们备课在一楼，教室又在二楼，教材教辅就得每天抱上抱下。点名表用个夹子夹着，防丢失。园长特别交待点名表夹子算公用财产，离职时得移交。我接送光华的学生，六年级的点名表就归姚老师保管使用。我一般把点名表放在教科书上，一起抱到二楼教室。这点我已经告诉过姚老师。昨天晚上，我前脚刚到家，姚老师就追着问点名表在哪。姚老师几乎每天都要问我点名表的事。姚老师是个很认真负责的人。我觉得姚老师就是为了点名表的事才加我微信的。唉！
　　 我接了光华的孩子回来，看到姚老师正在园长跟前汇报情况。姚老师眼睛红红的。园长一般坐在一楼教室外的前台上。一来可以接待家长，同时掌控整个园点的情况；二来二楼孩子们如果有什么动静，吵闹声太大的话，园长就会上楼巡视训斥。我几乎每天都会看到姚老师跟在园长身旁，事无巨细，连孩子们说了什么话，姚老师都会向园长汇报。
　　 批改作业时，姚老师贴在我耳边，向我诉说了原委。姚老师叹了一口气，“你不在的时候，这些孩子就无法无天的，不听管教。”原来打饭时，明月和低年级女孩起争执，把低年级女生弄哭了，姚老师下去劝解。姚老师指责明月，“你六年级了，怎么还去惹低年级呢？”明月直着脖子顶撞姚老师，“低年级好，你去低年级好了，你为什么来管我们呢。”当场就把姚老师气哭了。姚老师又加了一句，“明月原来在李老师手上，经常被打的。”
　　 原来托管，一直有打孩子的习惯。园长一再告诫我们，孩子实在调皮，不听管教的，可以打，但是只能打手心，而且绝对不可以留痕迹。家长有不满，有发难的，全部交给园长，让园长跟家长去交涉，去摆平。楼上五间教室，楼下一间教室，除了我，其他五个年级每间教室都配备一把大大的戒尺。两尺长，两指厚，半个手掌宽，正面刻着弟子规的戒尺，上面布满了斑驳的裂纹和折痕。因频繁敲打，大部份戒尺都有断裂，弟子规的话残缺不全，剩下的部份用透明胶层层叠叠地缠绕起来，依然是一把威力十足的戒尺。一看到戒尺，我就会想起古代弯腰驼背的私塾老先生，捻着胡须的酸腐顽固的老秀才。托管的戒尺声此起彼伏，惊心动魄。戒尺声和孩子们的吵闹声像是进行着一场无形的拉据战。戒尺声响，鸦雀无声；戒尺声停，吵闹声又铺天盖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