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我都没有说话，平时我跟春花都一路说笑回来的。今天我觉得实在是疲惫极了。身心两方面。
　　 一进托管，就听到袁老师的戒尺震天响。一年级静得像坟墓一样。戒尺死命地砸在桌子上，又沉闷又刺耳。我的心脏都快被震出来了。
　　 我帮春花打了饭菜让她端上去。我们是最后一个回到托管的。我看桶里扔了许多吃完的快餐盘，我想大家都吃过了吧。我饿极了，顺手给自己打了一份。不想坐在前台上的阿姨冷冷说了一句，“就孙老师打了饭，其他老师还一个都没吃呢。”
　　 我才不管那么多呢。我忽然一点也不害怕辞职，我自己都觉得奇怪。我端了饭就走。
　　 进了教室，灯也没开，孩子们都躲在后面窗户的墙角下。不时往窗户外探个脑袋，然后又飞快缩下身子。怎么啦，我放下饭盘，走到后面，往窗外看。原来我们所有教室的后面窗户正对着学校的操场。几个年轻的老师正在操场上练习唱歌，唱歌的老师也正笑着叫偷看的学生的名字，是他们六年级的任课老师。难怪一个个这么兴奋呢。
　　 一会操场的老师散了,孩子们也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发觉鹭汀身上的白短袖连穿好几天，都穿成灰色的了。鹭汀是中托，不在托管吃晚饭，平时都是妈妈下了班来接。今天换了姐姐来接。我询问姐姐，才知道原来鹭汀妈妈住院了。本来，只有午晚托的孩子，交钱最多的，我们才要负责他们做完所有的作业。
　　 我特意嘱咐鹭汀，“妈妈生病了，你不能再让妈妈担心了。你尽量作业都做完了才回家吧。”鹭汀其实是个很听话的孩子，但就是管不住自己。你叫他去做作业，他就去做作业。但一会就要上厕所，一会要找铅笔，一会又找字典，一会课本又找不着了。他也不属于诚心捣蛋的那种，他看着你时，是那种诚心诚意，满心愧疚的神情。
　　 自从知道他妈妈住院的那天起，我就一门心思盯着鹭汀。让他把课本、本子、笔、纸、字典、橡皮擦所有东西都准备齐全了，才开始动笔。做作业期间不允许走动，开小差。等姐姐来接时，鹭汀已经做完绝大部分作业了。
　　 在我管的班上，表现最突出的就算白渚了。如果说好孩子有一个标准的话，几乎所有的好孩子都能往这个标准上套。白渚就是这种孩子。白渚成绩好，书写工整，学习自觉，又遵守纪律，语数英的作业每次都是最早最快做完，出错率又少。白渚又喜欢读书，做完作业就安安静静地看书。
　　 我笑着问白渚，“白渚，你在班上是不是前几啊？”
　　 白渚从课外书上抬起头，憨厚地，“也就前五吧。”
　　 我鼓励道，“前五？你应该可以拿第一啊，你肯定能拿到第一。”
　　 远天听了，很不服气，拉长了声音，“就他，能拿第一？我绝对不信。”
　　 白渚被刺到了，转过身，对着远天，反击道，“那你呢，你的英语，你这个进督导队的。”
　　 远天最受不了别人说他，哪怕只是一丁点。远天立马声音变得又尖又细，气都变急促了，“你，你敢说我……”
　　 有自尊是好事，但不能用来互相攻击啊。我用双手示意他们都坐下。我一半安慰，一半鼓励，我用平静但很坚定的声音说，“老师相信你们每一个人。白渚一定能拿第一，远天也一定不会再进什么队了，你们都会一天天地进步起来。”
　　 白渚低下头沉思着,远天眼里闪烁着一点光芒。
　　 远天和沙鸥做完作业，拿了橱窗里的动物棋，下起来。二楼墙角的橱窗里，摆了许多故事书，还有动物棋，七巧板。很多书的封面都撕没了，能够完完整整的书并不多。
　　 动物棋只有一付，沙鸥怕被别人拿走，经常一到托管就偷偷拿了藏在自己抽屉。为了腾出时间下棋，沙鸥和远天都很自觉地做作业。远天以前总是早早地叫奶奶来接他，现在为了下棋，一再交待奶奶迟点来。
　　 我很高兴孩子们能有自己喜欢的东西。
　　 我一直想找机会跟远天妈妈沟通。今天下班早，一到家，我就拨通了远天妈妈的电话。远天妈妈还在火车上，在赶回家的路上。唉，真不容易呀。
　　 “远天会不会跟爸爸妈妈在一起的时间很少？”
　　 “我经常出差，他爸又在外地上班，一个月回来一次，平时他就跟奶奶在一起。”
　　 “远天好像会有点敏感，别人说他点什么，他就特别当真，有时无关紧要的玩笑也是这样。”
　　 “这我从来不知道。等我回去告诉他，跟同学之间要处好关系，不能大声跟同学说话。”
　　 我有些受挫。我发觉我很笨，我跟孩子们交流很顺畅，我跟大人交流往往词不达意。我本来要表达的是，我希望远天的父母能多陪陪他。敏感不是孩子的错，而是因为得到的爱和陪伴太少。如果得到足够的爱和温暖，敏感自然而然会消失的。可我没法让远天妈妈明白我的意思。远天妈妈觉得最重要的事是要让孩子受到良好的教育，让孩子明确该做什么。陪伴并不如我想的那么重要和必不可少。
　　 “远天对英语和语文好像不怎么感兴趣。对语句的理解有些吃力，英语词汇和表达也比较欠缺。”
　　 “英语和语文我都给他报了一对一的补习，周末都有在上。我在到处找人，初中准备让他上最好的私立校，私立校的学风好，老师好，教育也好。”
　　 疲惫和无助再次侵袭了我，无能为力感再次席卷包围了我。我深切地同情远天，并感到悲哀。其实，我想说的是，我非常担心远天会厌学，这孩子对学习的兴趣岌岌可危，就在厌学的边缘上。可是厌学这两个字像千斤的担子压在我心上，说不出口。
　　 我还想尝试着表达我的真实想法。可远天妈妈已经有些不耐烦，说有电话进来，飞快挂了电话。
　　 我非常沮丧。当时远天妈妈送我茶叶，我觉得我还是老师，还是受人尊重的老师。那可怜的残余的一点点的自尊，早就不翼而飞了。并没有人尊重我，除了孩子。我也只是托管的临时受聘的员工和保姆，并不是什么所谓的老师。我在托管的地位，很多时候还不如扫厕所的阿姨。远天妈妈也并不真正尊重我，她只是不放心她的儿子。失败感彻底俘获了我。只有孩子们“老师”“老师”的叫声是真挚而热情的。
　　
　　 9月18日
　　
　　 晚红依旧被留。中午第二趟单独接了晚红回来。晚红有一点好处，就是不管受了多大委屈，挨了多少批评，很少看到她有愁苦生气的神情。我心疼她天天被留，又为找不到法子帮她而着急。
　　 晚红的黑眼睛很大很亮，总是扑闪扑闪的。比同是二年级的其他两个女孩高出半个头。晚红很自豪地告诉我，“老师，我最近在学街舞。我跳得可好了，谁都比不上我。”
　　 我饶有兴致，“好啊，你什么时候表演一下，给我看。”
　　 晚红连连点头。兴高彩烈的。
　　 我蹲下来，握着晚红的手，很认真地，“晚红，我们努力争取不被留，跟别的同学一样正常放学，好吗？”
　　 晚红有些委屈，大声争辨道，“老师，我昨天晚上就没有被留。”
　　 我赞同地点点头。“我们再进一小步，争取一整天不被留，好吗？每天的作业自己学着检查一遍，不要遗漏，行吗？”
　　 晚红默默地点点头，同意了。
　　 一进六年级，迎面就看到远天，很急切地问，“老师，另外一个姚老师，不再来了吗？”
　　 我表示肯定，又有些好奇，开玩笑地，“你想姚老师了吗？”
　　 远天跑到门边，跳了起来，举起手臂，竖起两指，兴奋地说，“老师，我想说的是，耶，太好了！”
　　 我又好笑又好气，“你就从来没有你喜欢的托管老师吗？”
　　 远天歪着脑袋想了想，“我从一年级就在这托管，换了十来个老师。我最喜欢的是三年级的贾老师。那时我很勤快，经常帮她抱作业本。贾老师夸我是暖男，我到现在还记得。”
　　 我的心触动了一下。我沉默下来，一声不吭。
　　 远天见我神情不对，生怕他的话惹我伤心。赶忙忙不迭地安慰我，“老师，我不讨厌姚老师。我从来也没有讨厌过你，真的，从来都没有。”我感激地看着远天，心里说，谢谢你，孩子。
　　 一不留神，远天偷偷打了饭端了进来，现在才轮到三年级哪。其他人不干，起哄，“他偷偷打了饭”，“我们也要去”，“我肚子也饿了”。
　　 远天把饭盘端到桌上，整个人就趴桌上，蔫了。我发觉不对，用手摸了摸他额头，滚烫，发烧了。我用眼神制止其他同学，“远天生病了，你们不要跟他比。我们是六年级的学生了，再等一会，马上就轮到我们打饭了。”
　　 其他人安静下来，寒江才不理会这些，乱蹦乱跳，“生病？骗人。他可以打，为什么我不能打。”一个箭步就蹿到门外。
　　 我在问远天奶奶的电话，顾不及寒江。这时，明月追上寒江，一把抓住寒江，“你给我回去。”六年级的女生发育得比男生早，明月显得高大粗壮，在明月面前，寒江就像小兔子一样，寒江乖乖回到座位。我看着明月,很真诚地说,“谢谢，明月。”
　　 我给远天奶奶打电话。这时，汤桶抬上来了。鹭汀主动帮我打汤，白渚帮忙抬进教室，一碗一碗分给大家。多好的孩子，我心中充满了感激。
　　 远天吃完饭，他奶奶带他回去了。
　　 我在批改作业时，寒江又故伎重施，把语文课本反扣在我面前，飞快地背完了古诗，手按着作业本，指点着我在空白处签字。
　　 忍了这么久，我忽然怒了，“你每次都不守规矩，为什么我要帮你签？”第一次，我看到寒江眼中有退缩畏惧的神情。就像一个力大无穷无法无天的蛮牛，突然露出它柔弱的致命伤来。
　　 我放缓语气，平静地说，“你刚背的古诗有几个音还不准，再多读几遍。我这些作业改完，等轮到你时，你再上来背。你再这么不守规矩，我真的不帮你签字了。”寒江乖乖地拿了课本退回去。没想到签字是这孩子的软肋，寒江本质上还是爱学习的好孩子，只可惜不受约束。
　　 园长拿了手机进来，要拍孩子们全优的作业，发到群里给家长看。园长经常拍照，有时拍托管最好的饭菜，有时拍孩子的笑脸，有时拍孩子埋头做作业的情景，有时拍我们给孩子颁奖的盛况。园长负责把我们最好的一面传递给家长。园长平常坐在一楼前台，要是有家长在场时，园长不是给女孩梳头整理发辫，就是给男孩面对面地辅导功课，或是收拾衣服整理书包。园长留给家长的永远是笑脸。
　　 我要求每个孩子都拍。孩子们都踊跃地拿出作业本。连天天都要出错的沙鸥、春潮、新星也有几页是全打勾的优。到鹭汀座位，我让鹭汀拿出本子。鹭汀死死的捂着书包，连连摆手，“老师，优，这是不可能的。”我不肯放弃，“怎么会呢，有好几天的作业，我批改完，你改正后，就是全对的呀。”
　　 园长头也不回地就往前面去了。直到拍完最后一位明月的，我还是没能说服鹭汀。看到园长走出门的背影，我心中隐隐地痛。我是多么希望鹭汀能自信地拿出自己的作业本来啊。
　　 我们班有三张桌子是一人坐的。园长有几次数我们班的人数，我还不知是什么用意。原来园长是嫌我们人少，占了间大教室。晚上我们午晚托的人数是整个二楼最少的。但是到了晚上每间教室的人都在变少。
　　 当晚，园长就做了新安排：白天，我们还在自己原来的教室；到了晚上，六年级调到三年级赵老师的教室，二年级姚老师调到六年级的教室，三年级赵老师调到二年级教室。我暗自怀疑园长是更年期的女人，不喜欢安定，只喜欢变动。
　　 整个晚上乱糟糟的。孩子们换了个新教室，倒是激动兴奋得很。又是跑又是跳，好半天才安抚下来。不时有三年级的家长敲门来接孩子，一个晚上我就忙着引领三年级的家长到二年级的教室去，我不胜其烦。一有人敲门，孩子们就兴奋得嗷嗷叫，作业也没完成，我也没法批改作业。
　　 墙角有盏灯坏了。一直闪，晃得眼睛很难受。开关却是连在一起的，一关，就得一整排的灯都得关。幸好晚上孩子少，我关了旁边一排的灯，让孩子们坐到中间一排亮着灯的位子上。
　　 我向园长汇报了这个情况。得找人修。园长让我去换灯泡，我说我爬上去试过了，灯罩是固定的，手旋不下来。园长干脆地说，“你自己想想办法吧。一盏灯就找人来修，师傅一来，都是得要钱的。这个成本太大了，我们托管花不起。”
　　 我回到教室，一个人坐在坏了的灯下面。
　　 第二天一整天都没看到园长。觉得呼吸的空气都是自由的。我们在一楼备课。袁老师在外面买书。孟老师说，“今天怎么没看到园长？”程老师瞪了瞪眼，“你喜欢园长吗，她要是在，一天到晚给你开会。”
　　 我私下和赵老师交流换教室的事。赵老师也表示反对，“我书呀本子的抱来抱去，经常都弄丢掉。”我说，“园长是嫌我人少教室大，又怕你三年级人多，教室小，坐不下。”赵老师摇摇头，“中午都坐得下，晚上人变少了，怎么会坐不下？”
　　 我和赵老师找袁老师商量这事。袁老师摊开双手，“我也觉得这样换来换去不好。但我说了没用，你们要自己找园长去说。”
　　 我和赵老师一起找到姚老师，询问姚老师的意见。姚老师说她也不喜欢换来换去的，是园长一个人的意思。我说，我们三人都一起反对换教室的话，园长应该也会考虑下我们的意见吧。我们三人立刻就去找园长反映这事。不想园长今天一天都不在园里。我说那就明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