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心一荡(散文)
我像野狗一样活在世上。为生存不停地追逐、奔跑、争斗、撕咬。在文明与野蛮的夹缝里纠缠,打开电脑生活在二十一世纪,走出房门,便像浪荡在中世纪的吉普赛人。
暑天的时候,我来到淮河边一个非常偏僻的地方,周围高山把能挡住的风都挡在外边。这儿就只剩下一个字:热!白天热、晚上热、晴天热、阴天热,天上掉下来的雨点也是热乎乎的,下完雨湿气一蒸更热。可是为了降低工程造价成本,工地的宿舍简陋得没法再简陋,热气一熏就透,还没法向外发散。宿舍里四条大汉是临时凑在一起的,开始不熟悉的时候还穿着小裤衩,没过多少日子就成了天体营。
那天早晨,当爹好几年,孩子都会打酱油的阿邵在屋子里来回晃悠,哇哇大叫:“昨天晚上我跑马了,我跑马了!”就想起刚进厂的时候,老齐二十八九岁还没谈过恋爱,憋得满脸都是红疙瘩,大家都尊他一声跑公,再看看现在活蹦乱跳的阿邵,就忍不住一笑再笑。
工地是铲掉几个山头之后建起来的,山旁边还是山,所以爬山相当方便。夜幕降临以后,吃过晚饭的同事漫山遍野,听见野狼一样的嚎叫就知道彼此的大致位置了。山不高,林不深,寒泉不长流,得意洋洋的淮河在山脚下,依山傍水,正是风水宝地,也是当地人公墓所在:大的小的,高的矮的,新的旧的,气派的简陋的,形形色色的坟头到处都是。加上山风吹得荆棘、野草沙沙作响,快六十岁,马上要退休的老侯头看到从头顶上悄无声息飞过的夜猫子就发毛,刚要说什么,旁边又响起一阵仰天狂啸。然后几只蝙蝠横着翅膀飞过来,直愣愣向他扑去,老侯转身就往山下跑……
我们这个单位十几年前是赫赫有名的,两个人就敢占半条马路。书本上所谓的七彩人生,在这儿只有一种颜色:血红色!那时候工地上几乎没什么施工机械,运沙土、水泥靠人,扛角铁、槽钢靠人,拖钢管、倒水泵还是靠人,这样的工作只适合男人,于是,失去了雌性激素调和的工地上,到处是狂躁的野兽,剽悍好斗也就再正常不过了。
那段日子已经成了历史,因为各种机械大规模使用,让脱离了致命劳苦的人们开始变得彬彬有礼。虽然工期照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可对着镜子涂脂抹粉的“男生”还是越来越多。女同志数量也大幅度增长,而且花枝招展、袅袅婷婷。虽然所处的地带总在文明的边缘,可是大庭广众之下光着膀子,趿拉着拖鞋,朦胧着醉眼,带着一副偏要生事的人还是越来越少。
只是我还像明清遗老一样带着巨大的惯性,能赤膊的时候不套工装,省得又洗又涮;能剃秃子的时候不留头发,省得风吹乱了发型。去别人家吃水饺,最怕的就是掌勺的大师傅问我:“吃了半天,啥馅的?”这不是难为我吗?这东西面皮包着,谁知道是啥馅的!况且为啥要知道是啥馅的?
每天要吃一斤肉,有人说吃肉多了不好,容易老年痴呆。我就试着减到半斤,不曾想到第二天肠子就绞到一块儿,缠的人死去活来。
想起五年前,在海边,一个擦着香水一身狐臭嗲里嗲气的女人问:“大哥哥,你喜欢林志颖吗?他要是办演唱会你会花多少钱买票?”我反问:“能不能下次吃臭豆腐的时候不蘸大酱?”结果她转身就跑,拉都拉不住。
不过在这儿,一进办公室咱就斯文了。喝水声音小了,嗓音变柔了,走路的时候腰板挺直,小肚子也是一收再收,坐在那里也不脱鞋了,还经常检查衣服的纽扣是不是一一对应。不是要忏悔,也不是幡然醒悟,而是在办公室的一角,有个露水一样清纯、花朵一样晶莹的小姑娘,我怕吓坏了她之后再不看我一眼……
那天,我看见她迎面走过来,尽量口气缓和又不容商量地跟她说:“把你QQ号码给我!”说实话,当时还挺忐忑的,除了搬砖、打球还算擅长,其他的本事好像都退化了,更害怕对方吓得转身就跑。幸好她啥也没说,甚至有点欢喜低把号码告诉了我。走出半里地以后,我的一颗心才算是落到胸腔子里,两个人含羞带怯的这一说话,还真有点当初纯情少年的恍惚。
记得上学的时候,班上的男同学都恨我,因为跟哪个女生都不拉手,于是她们个个都觉得自己甜美动人,所以他们个个都没有机会(有自吹自擂嫌疑)。那时候我的偶像是鲁智深,鲁智深每天就是舞刀弄棒、打熬力气。咱虽然不能那么无聊,可既然想做英雄,那就应该是“冰清玉洁”的样子。现在我的偶像还是鲁智深,早晨五点多就起床,一天要爬两次山,做四五百个俯卧撑,然后上班、下班、干活、流汗,天天驴一样转个不停。不然吃那么肉怎么消化,旺盛的精力怎么磨掉?只是这个年纪的荷尔蒙跟天气一样不受人控制,满嘴的胡茬子不停往外拱,无缘无故的焦躁就跟针扎的一样让人坐立不安。
等坐到微机前面码字的时候,我的自信心就膨胀了,先发个笑脸,接着就聊上了:
“有句话很早就想跟你说了!”
她倒干脆:“说吧!”
“我觉得在这个工地上,不论是业主、监理、安徽的、湖北的,所有女同志当中数你最漂亮!”
她发过来一个鬼脸:“你真会说话!”
“昨天晚上我一夜没睡!”
她吓一跳:“为啥?”
“我在纳闷,为啥老天爷把你做得那么精致,我却像个粗坯!”
她肯定想了半天:“我也不知道啊!”
我晕倒,不过两个人在QQ上就成了朋友。
这阵子去河南出差,风驰电掣的火车把我带到了千里之外,然后是好一通忙活,几天之后才抽空上网:“真的想你了!”
“觉得每一天都那么长!活着也没意思!”
小姑娘可能没见过这阵势:“不会吧,怎么有这种感慨!”
“工作不顺利!”
“大家不都是这样吗?”
“可我见不到你啊!”
她不回答,我怕唐突,就转移了话题:“快下班了!”
“是啊,这儿刚刚下起了大暴雨!”
“我也快吃饭了!”
“那就赶快去吃吧!”
“等着你走以后!”
我真的坐在那儿等着她的头像变成灰色才离开。
第二天打开电脑,第一件事还是打开QQ,她已经给我留言:“这儿的月季开花了,好看得很!”
“真想去看看!”
“好啊好啊,赏花之后还可以去大吃一顿!”
“真想立刻就去!”
然后就是一串笑脸。
这时候,信息显示她又忙上工作了,她负责文件资料,需要在各个公司之间穿梭,坐在电脑前的时候其实并不多。那我呢?这一刻该干什么?忽然觉得坐在电脑前的自己有些陌生,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我走出房门,旁边就有人问:“干啥去?下雨呢,也不打伞!”
我懒得回答,自己不过是想呼吸一口雨中的新鲜空气,可要是说给这群在温室里待惯了的兔崽子们听,又该大惊吓怪了。
很快,衣服变得湿乎乎的,贴在身上让人难受,等脱离了熟人的视线,索性脱了上衣,凉凉的雨水顺着肌体流下来。忽然间就有些恍惚,这场景是如此熟悉。许多年前,是深夜,是大雨瓢泼,那时候才十四五岁,因为刚刚接受了主席他老人“野蛮其体魄,文明其精神”的教诲,几个同学便相约实践一番。我们在大雨里唱歌、演说、乱吼乱叫,望着彼此,决心要成为了不起的人。现在想来那幅画面当真可笑之极,几个小屁孩毛还没长全,不去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却在那里大放厥词,藐视主宰我们的命运,真是疯狂之极。然后接下来的漫长岁月里,就是在为这种疯狂买单,因为这个世界根本不喜欢我们。它需要的是我们和别人一样,习惯日出日落、花开花谢;不会随便为什么感动,更不能随便落下眼泪。许多年之后才知道,所谓生活,就是把性格的棱角磨得比鹅卵石还要光滑,然后潜伏在一堆鹅卵石中间,像个狡猾的猎人就算成功了,像傻傻的猎物就失败了。
起伏的情绪被雨水浇透,我安静下来,那个扰乱我心的小精灵,只剩下一个女性的轮廓,分不清眉眼。她怎么可以用容貌打动我?又凭什么可以让我牵肠挂肚?也许真的是荷尔蒙发酵,是岁月的寂寞,或者执着的自信心已经不够坚强……
回来时候全身都湿透了,还是给她发了个信息:“明天立秋了!”很久无人回答,看表才知道已经下班了。心下反而释然,记起禅师的那句话:“不雨花犹落,无风絮自飞!”何况这一刻天风刚烈,寒雨正急!那就让它自己凋落纷飞吧!
原来,那掠过心尖的快乐,只是心湖荡了一下,被风一吹就皱了,不见了踪影。
吃饭的时候,老婆给我打来电话:“老公,孩子的奶瓶想换个新的!”我赶紧应承:“应该的,应该的!”虽然那颗小心脏出去溜达了一圈,不过还是及时找回到自己的家门。
掂量一下,还是老老实实继续做我的智深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