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是夫，她是妻。
　　 他生性忧郁，很少笑脸，即使乐了，也像晚菊，笑容里沾着霜，笑比哭还逊色三分的样子。
　　 那一年，他调到实验学校当校长。她说：“这下好了，天天与祖国的花朵黏在一起，深山总该出太阳了吧。”
　　 不料，刚工作一段时间，他的坏脾气就越发变本加厉。在单位，终日沉着脸，同事看他的眼神，怯怯的。回到家中，就像一个炸药桶，时常刮闷雷发无名火，搞得她很不适应。
　　 起初，不管他在家中刮风还是下雨，她的脸色都像月亮一样明媚，还在孩子面前替他解释开脱：“老爸压力大，心烦，大家担待点。”
　　 忍耐一段时间后，她终于憋不住委屈，月亮的脸就悄悄地在改变，温柔的月华变成刺眼的闪电，跟他吵闹。还说学校的鲜花多，骂他见异思迁，哭自己文化层次不高遭人嫌。
　　 每次对抗，他都非常强硬，就像维护领土主权般寸步不让。事后，又懊悔不已，想想一切都是“乌云”惹得祸。他遂下决心改。心头有气憋着，不再朝她咆哮，一声不吭地充闷驴。如此未过三天，她更急了，骂他冷血，咒他僵尸，把家整成像一个冰窖子。
　　 那时候，他很烦。倒不是工作上的负累和压力，烦恼主要来自外部的纷扰。上任之初，他曾信誓旦旦地公开承诺过，要排除一切干扰，打造一片清朗的天空，拥抱教育春天的到来。然而，现实并非像他所想，没过多久，他的手机，每日几乎都被方方面面的信息填满，不是教师调动，就是读书择校。这些看似小事实为大事的烦琐之事，真的是剪不断，理还乱，搞得他身心俱疲，无奈不堪。
　　 比如，他就领教过这么一个人。第一次来电说，一件小事请你帮个忙，一小孩要到贵校读书。他违心地帮他解决了。第二次来电说，分班的事，你再关照一下。他好人做到底，遵命关照了。第三次来电说，座位得在前排，你交待一下。他口头回应说“好好好”，但实在没有勇气给班主任打招呼。第四次来电说，还得弄个班干部当当，你再打个招呼。他正欲关掉手机，那人又特别强调了一句，前次座位的事情听说还没搞定，你顺便再说一下。他的小心脏几乎每天都要遭受此般折腾一番，案头还有一批正事亟待处理呐，你说烦不烦？
　　 因而，往往昨晚刚下的整改决心又忘了，一回到家里，就阴着脸。她看他阴着脸，就跟他闹。她的话尚未出口，他就跟她施展“晴空霹雳”。
　　 如此这般一年过去，他就发现，月亮的脸偷偷地在改变。
　　
　　 二
　　 他母亲去世的那年春天，他们回到故乡呆了一个星期。
　　 母亲在弥留之际，把最后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她攥着母亲的手，泪水淋淋地说：“妈，你放心吧，我会把你儿子照顾好的。”母亲听罢，就安详地走了。
　　 料理好后事的当晚，他们当着一班兄弟姐妹和亲戚的面，又闹了起来。她说，母亲生前交待她，叫我把三舅父的孙女弄到城里读初中。他没搭理。她认为他当众打她的脸，就骂他六亲不认，简直就不是人。
　　 满堂的亲戚，七大姑八大姨的，平时没少向他携过篮儿，他一律没买账，大家早就对他很有看法。经她一闹，众人便趁机借题发挥，数落他的种种不是，把他搞得粗气直冒，下不了台。
　　 回家后，他们就进入冷战状态。他每天像一朵乌云，一大早从家里飘出去，黄昏时分又飘回来，盘在沙发上闷着。她照常每天为他洗衣烧饭。他照常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只是两人皆缄口不言，形同陌路。不久，他的乌云就爬到了她的脸颊上，她时常站在化妆台前流泪。
　　 她本是一个很清纯透明的人，天生一张月亮般的脸，性格非常开朗，每天笑嘻嘻的，像一只喜鹊在他的跟前蹦来蹦去。从此以后，他们之间仿佛多了一道长长的寂寞的海岸线，似乎走得太远已没有话题，到了离别的秋天。
　　 看着她伤心落泪的样子，他有时也会觉得十分愧疚。想当年，他一无所有，且体弱多病，是她在他沦落潦倒之时，执他之手，漫步人生路。一路走来，他风雨不止，坎坷异常，是她不离不弃，为他育子，为他操家，硬是把他这个脸黄肌瘦的病秧子，照料成一个在球场上可以叱咤风云的运动健儿。
　　 更难得的是，她对他的父母非常孝敬。她也是一个国家干部，工作并不比他轻松，但每周都坚持到乡下探望父母，不仅嘴甜，而且贴心，买衣买菜，送钱送礼，从不吝啬。有一幅画图深深地铭刻在他心底：母亲佩着夕阳，坐在门前的竹椅上，满脸春风地跟不时路过的人打招呼，笑得像一轮明月；她站在母亲的身后，笑盈盈地用梳子给母亲梳理满头的白发，像一轮皎洁的月亮。
　　 母亲生前经常跟他唠叨，说他这辈子娶了一个心似观音，脸若月亮的人儿，叫他要好好待她。可那时候，他总是没心思静下来整理烦乱的心情。更多的时候，反而认为是她不解人意，是月亮偷偷地在改变。
　　 她说，她很怀念当初那些如清水般流淌的日子。那时候，他就是一个普通的公务员，没有房子，没有汽车。他们租住在城隅的斗室，每天晚上手挽手地到河边散步，数天上星星，看水中月亮。后来，有了自己的窝，虽然是老旧的套间，面积只有六十平米，但两人相依相偎，添香并立，看月光照射窗帘，俏语笑声满室温馨。而现在有了汽车洋房，反而一切的美好都失去了。
　　 他说，其实一切都没改变，只是月亮不理解星星。他每天为了事业在外打拼，经历那么多看不惯的人和事，经受那么多的憋屈和压力，他一天到头积压着一窝子的怨气，他笑得出来吗？回家不找你出气，找谁去？
　　 愈这样想，就越没有话说。终于，有一天她对他摊牌：你今天如何对我，我明天会如数奉还，从此，我先放你一次长假，两人各自休眠几年再说。
　　 她说到做到，此后，他们的关系真的就进入了冬眠状态。
　　
　　 三
　　 去年春天，他终于跳出苦海，转岗到一个轻闲的单位工作，相当于退二线。从一只终日旋转不停的陀螺，变成一片无所事事的闲云，人一下子就变得空落落的。
　　 他想，接下去该好好地陪一陪被他长期冷落的她了。遗憾的是，她已不是从前的月亮，她没时间了。也许是她压根就不愿意陪他，她说过，你当初如何对我，我现在就如何待你，这叫因果轮回，一报还一报。
　　 这几年，她很忙。每周的日程排得满满的，周一学书法，周二去打羽毛球，周三学朗诵，周四去读书，周五学戏曲，周六去看父母，周日又是去运动。如此这般，周而复始，每天晚上忙得不亦乐乎。
　　 一个周五的傍晚，他接到一个来自上海某医院的电话，问他是否仍活在世上。十三年前，他曾在那个医院动过手术。医院是跟踪随访，出于好意。而他的感受就不一样，唤醒的不仅是他痛苦的回忆，仿佛这就是天堂对他发出的邀请函。
　　 接完电话，他心戚戚然。下班后，就独自到湖滨散心。
　　 柏油路黑黝黝的，两旁的草木长得很葱茏。到达湖滨时，天暗了下来。三三两两的人不时从身边跑过，还遇见几个遛狗的人。蓝幽幽的湖水在料峭的春寒中泛起一阵阵冷意，水中云树在晚风中不停地摇曳孤寂的影子。他茫茫然然，心儿随着天色完全黑了下来。他朝偏静处走去，脑子里甚至产生了是否须写一封遗书的念头。
　　 天上，没有月亮。一大团黑沉沉的云朵盘踞在东山尖上，挡住了月亮的来路。月亮很想爬出来，乌云的边沿有弱弱的辉晕漏出，惨惨淡淡的，细黄细黄的，甚是忧伤。他怔怔地看着那团云朵，等待着月亮露出笑脸。
　　 不一会，华灯初上，绚烂的霓虹从湖畔的高楼大厦射下来，水面一片流光溢彩。但在他眼中，却引不起一丝好感，仿佛那些人为的璀璨，是妖艳的荡妇在显现奢侈的阔气。
　　 他神经质地在心底下了一个赌注：今晚如果月亮能够出来，那么，他心中的月亮也就会回到他的身边，否则……然而，他等了许久，那该死的乌云就是不散，盼望的月亮就是爬不上来。
　　 他低头四顾一番，公园里的草坪，看不到飞莺绿草。湖边的奇花异树，全被黑暗笼罩了，一切像鬼魅一样，隐在深沉的夜色中。他在湖边等了很久很久，一直等不到月亮出来。他赌输了，心头袭上了一股无穷无尽的悲凉。
　　 这时，他发现，没有月亮的晚上，竟是如此的孤独和可怕。
　　
　　 四
　　 回家路上，他心事重重，脚步有点蹒跚。
　　 寂寞黄昏独自愁。花前月下，不会再有佳人为我起舞弄清影了；可悲人已难长久，不会再有人儿与我共婵娟了。
　　 有月亮多好，他在心里不停地说。
　　 他踏着路灯下的影子，游魂般踏进了家门。星期五的黄昏，是没人为他烧饭的。她是老票友，此刻早就在文化中心唱上了。正寻思着晚饭究竟吃不吃时，他的眼睛亮了——她居然在家，居然坐在饭桌上等他。
　　 一桌久违的好菜，还烫了一壶他爱喝的糯米酒，还有一束红艳艳的鲜花。
　　 月亮出来了，亮汪汪，亮汪汪！
　　 她说：“今天上海的医院打电话给我了，问你的身体怎么样，我说，好着呐！”
　　 她拿起鲜花，送到他的手上，给了他一个深情的拥抱。她说：“医院的电话提醒了我，你真不容易，我应该要知足，谢谢你还在陪伴着我。”她哭了。
　　 他的眼睛也潮湿了。他说：“你不记我仇了，以前是我不好，老拿你出气。”
　　 她说：“夫妻之间记啥仇呀？月亮怎舍得了小星星？以前也不能全怪你，我也太会絮叨了，你坚持原则是对的，现在我宣布你的假期从此结束，新的长征重新开始。”
　　 他说：“今后随你唠叨。”
　　 她说：“哼，现在想听了，偏不。”
　　 他心中的乌云散了，升起了一轮温暖的明月。他连敬了她三杯酒。嘿！月亮从来就没有走远，是他自己的心走得大累，睡着了。
　　 她对他说：“明天到老家走走吧，很久没回去了。”
　　 他说好！
　　 是的，他已很久没回过老家了。此刻，他真想立马就携着妻，回到那个黛青深处的小村庄。
　　 那里，是他出发的地方！
　　 那里，有无边无沿的早晨！
　　 那里，有亮汪汪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