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暖】情债(小说)
顾慕并不知道还有一个余皎月,他只知道,自己的儿子顾景天从来没有爱过这个女人,原以为张秀儿是个老实本分的女人,该不会出什么岔子,没有想到她还是个心思极细的女人,一定是对顾景天过于失望,所以疯了,他自言自语到:“是我们顾家对不起秀儿这孩子!景天啊,秀儿对得住你,今后,你就好自为之吧!”说罢,便收拾东西离去了。
顾景天一锤打在床上,嘴里愤恨地骂到:“你这傻女人,我只是去和她道别,我知道你对这个家付出了很多,但是我负了人家20年,你咋就不为我想想,我也对不住人家不是,哎!”接着就向张秀儿去的方向追去了。
远远地,顾景天看见张秀儿“扑通”一声跳进了河里。顾景天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也跳进了河里,一把抓住张秀儿的头发就往岸上拖,顾景天喘着粗气骂道:“你这傻婆娘,不想活了?”
张秀儿躺在河沙坝上也骂道:“你这傻男人,没有看见我一身是泥,我就想洗洗干净,竟来捣乱!”
顾景天看着张秀儿的眼神,再看看她若无其事的表情,他知道这女人是真疯了。他只好说:“现在洗干净了,咱们回家吧!”
“不回,我还要打猪草呢!”张秀儿撅着厚嘴唇说道。
“回家吧,家里还有好多,现在该喂猪了,一会猪饿了,该打圈出来害人家庄稼了!”这是张秀儿最紧张的事情了,上次她喂的猪就打圈出来把大嫂家的包谷苗啃了一片,就被大嫂劈头盖脸臭骂了一顿,最后是一直道歉,赔了2升包谷米,才堵住了大嫂的嘴。听到这里张秀儿从地上爬起来,赶紧和顾景天往回家的路上走。
晚上回家的时候,雪花看到该走的人走了,心理松了一口气,根本没有注意到母亲的变化。晚饭过后,张秀儿问雪花要了一支红笔,大约半小时后母亲过来还笔,雪花看见母亲用锅灰涂了眉毛,还用红笔画了嘴唇,又粗又浓又黑的眉毛,配上她厚厚的红嘴唇,塌鼻梁还有大鼻头,雪花发现母亲就像京剧里的小丑。
“妈,你怎么了?”雪花问道。
张秀儿像一个少女一般羞涩地用手掩住半边脸,笑着离去了,此时雪花才发现,一向老实本分的母亲与往日确实不一样了。
“妈!”雪花边喊边跟了上去,看见母亲挨着父亲坐下,像一个乖巧的小媳妇并不言语,而是眨巴着眼睛看着顾景天大口大口地抽着旱烟,以往这个时候母亲不是该洗碗扫地收拾家务吗?
“爸,我妈这是怎么了?”雪花问道。
“你爷爷说是失心疯!”顾景天淡淡地答道。
“失心疯?你和那女的究竟做了什么让妈妈变成这个样子?”雪花眼里充满了恨的红光,一下夺过父亲的烟杆吼道。顾景天并不说话,在这件事情上他确实是很内疚,但他真不是有意的,面对女儿他不知道怎么说。
“啪!”冷不防,张秀儿给了雪花一个耳光。
“怎么这样跟你爸爸说话,你没有看见吗?他累了,他在休息!”雪花捂住脸上火辣辣的痛,她看见了母亲眼里对父亲深深的爱,母亲生平几乎没有打过她,为了父亲,母亲给了她一耳光?雪花不语了,眼泪从眼眶里滚出,张秀儿又慌了,她赶紧过来拿开雪花的手,轻轻地吹着说:“雪花,疼不疼?妈妈不是故意的,妈妈不是故意的!雪花乖,不哭,不哭!”雪花赶紧擦干眼泪,说道:“不疼,不疼,妈妈你过来!”雪花拉着母亲到洗脸盆前,一边一点一点地帮她擦去锅灰和红墨水,一边给张秀儿说道:“妈妈,你知道吗?其实你什么也不用涂不用抹,这样就是最漂亮的!”张秀儿一边羞红了脸一边说:“是哦,要不你爸爸怎么这么稀罕我,就是因为我长得好看嘛!”雪花眼里的母亲或许此时是最幸福的,她仿佛在做一个自己从来没有做过的梦,这仿佛是一个她重生的世界。“嗯,嗯!”雪花不忍心破灭她的梦,只是含泪使劲点头。
十、离别
第二天,雪花外出做工,在家里照顾母亲,一大早就闻到了家里浓浓的酒味,原来又是母亲在捣腾。母亲拿着一个5斤装的酒壶,直接往嘴巴里倒酒。雪花知道母亲是烤酒师的女儿,因为常常要品酒,所以练就了很好的酒量,并且有酒瘾。张秀儿出嫁那天,外婆叮嘱她,男人喝酒踢脚甩手,女人喝酒丢脸卖丑,去到婆家,不能喝酒,你要相夫教子,贤淑有德,才能讨婆家喜欢,讨夫君喜欢。我们家祖上和顾家是世交,你可不能丢了咱们张家的脸。张秀儿一直谨遵母亲的教诲,确实从没丢过张家的脸。但是她却从未感到婆家和夫君对自己的喜欢,或许就在昨天,或许她梦游一般,忘记了所有的一切,却独独没有忘记她唯一的爱好——喝酒,20年了,她不曾喝过一口。雪花急忙抢过母亲的酒壶:“妈,你不能这样,会喝醉的!”
母亲又夺过酒壶说道:“雪花,妈是烤酒师的女儿,酒量大着呢,你知道妈最爱什么吗?妈这辈子最爱的就是酒,你知道吗?妈有很久很久没有喝过酒了,外婆说你爸爸不喜欢喝酒的女人,所以我好久没有喝酒了,今天,你就别拦妈妈,让妈妈喝个痛快吧!”
也许因为同是女人,而且雪花是个情窦初开的女人,她极其理解母亲的痛,她想,是啊,20年的守候和付出,除了亲情,母亲没有得到父亲的爱,好吧,就让母亲喝吧,也许这样她暂时麻木一下她的痛!
张秀儿边喝边说:“雪花,你知道吗?过去我在外婆家的时候,你外公说,我不但是个天才酿酒师,而且是个品酒师,那时你外公酿出的每一坛子酒,都是我品过的,我十二岁跟着你外公酿酒,后来手艺超过了你外公,外公叫我给出方子,我不会写字,后来你外公叫来了教书的先生,把我说的话一一记下了,你外公说,这就是张家的秘方,出嫁后不许乱说,哈哈,哈哈,其实也没有什么秘方,也就是一个比例和火候的问题,我只要用眼一看,便知是多是少,干嘛说得那么神秘?嘻嘻,嘻嘻!”
雪花细心地听着母亲说的每一个字,她相信这绝不是疯话,这是她从来没有听过的关于母亲的故事。
“雪花,你知道吗?我听见你外公好几次和别人说,我脑子聪明得很,可惜我是个女娃子,要不今后一定有大作为,雪花你觉得妈妈有出息吗?”张秀儿“咕咚,咕咚!”喝了几口酒,又接着说。
“有,有,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最能干、最善良、最贤惠、最优秀的妈妈!”雪花觉得自己一口气说出的全都是事实。
“雪花,你错了,这些都不是男人喜欢的,男人喜欢的就是女人这张脸,你知道吗?你爸爸也是这样,他只是嘴里不说罢了。雪花,嫁了吧,别犹豫了,江小明他稀罕你,不要像妈妈一样,一辈子也走不进自己男人的心里……”说罢,只见张秀儿嘴角挂起一丝凄婉的微笑,“噗!”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接着一下栽在了地上,然后开始七窍出血,那样子十分可怕。
“妈,妈妈!你怎么了?妈妈,妈妈!”雪花的哭声一下变尖,似乎要将这所有的一切撕碎……当人们赶来,将张秀儿送到医院的时候,医生说,张秀儿头部有旧伤,喝酒后血液流速增快,导致了脑部大量出血,估计是再也醒不过来了,顾景天紧紧握住张秀儿的手,脸色苍白,豆大的泪珠从脸颊滚落:“不会的,不会的,你一定会醒的……”这是他第一次为这个女人流泪,也是他一生最恐惧的离别,有爱、有万般的不舍、有心痛,还有悔恨和愧疚,但是眼前的张秀儿却不可能知道了。
“妈,是我害了你呀,我不该把那女的领进屋啊……”雪花哭得晕了过去。
窗外响起了轰轰的雷鸣声,雨如瓢泼一般下着,不时一声“咔嚓”的闪电,在天际的某一点到另一点之间拉出了一道刺眼的亮光,昏暗的天空忽然被照亮,又在瞬间熄灭,整个医院的白,包括覆盖着张秀儿的白布以及每一个医生身上的白大褂,一切都透着阴森恐怖和凄凉,让人心底不禁缕过一丝透骨的寒冷,雷声、雨声、闪电声混合着凄凄惨惨的哭声,正送离一位至亲的人离去,无论是曾经爱过的恨过的,一切似乎都随着时间的流逝留在了昨天,大家有的只是悲伤,为一个年仅38岁的鲜活的生命,曾经在上一刻还在,为一个曾经就在自己身边不起眼、不争、不显的普通女人,就在顷刻间离去的事实悲哀。
张秀儿过去的一颦一笑,一幕幕在顾景天眼前重现,他还清晰地看见她在地里干活的样子,听见她生孩子时痛苦的叫声,他还记得三年困难时期,为了把口粮省下来给孩子们吃,她吃树皮和烂菜叶,晕倒的样子,他还看见她用锅灰画了眉毛,用红笔抹了口红,小鸟依人般地偎依在自己身边的样子,一幕一幕……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无声地流下,他喃喃地说道:“你这傻女人,你知道吗?你才是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女人,你走了,叫我怎么办?我是鬼迷心窍,不该伤了你的心……”顾景天这话也绝非虚情假意,他此刻确实是真真地明白,幸福其实就是出行前,妻子的叮嘱:“早点回家!”回家时一顿热气腾腾的饭菜,加上一句:“饿了吧?”然后便是那个熟悉的每天在自己面前劳作的、晃动的身影,有了她,一切都变得很安详,即使是在三年困难时期也是这样。
顾景天早已习惯看着妻子带着围裙在家里打理家务,习惯她每每饭熟的时候,就大声吆喝:“开饭啦!”还习惯在吃饭间她一边给他夹菜,一边说:“他爸,你下劳力大,多吃些!”虽然他总是眼睛也不看她一眼,但心里总是满满的幸福,还习惯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悄悄地将娇小的身体靠近他……有时候于死者或许是最好的解脱,于生者,亏欠和怀念恰恰是最大的折磨,有句话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只要是自己欠下的,总有一天会加倍地还上。
那年冬天,雪花结婚了。在她离开村子的那一刻,她回过头,对着张秀儿坟墓的方向轻轻地说:“妈,我嫁了!”一行热泪顺着红妆流下。
顾景天悄悄在女儿的包里塞了20块钱,他看着迎亲的队伍渐渐消失在视线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雪花,我欠你妈一辈子的情债,这辈子是还不清了,得用命去偿还……”
雪花恨过顾景天,然而,无论是爱与恨,都随着顾景天的离去而离去了。
后山上的破庙更显得破旧不堪,整日在风雨中飘摇,余皎月已不知所终,就像勾魂的鬼,无迹可寻。在那破庙的残垣断壁下,似乎还能听见余皎月的誓言和执念,然而就算是再坚定的海枯石烂,终究敌不过现实的残酷,就像这摇摇欲坠的破庙终究会在风吹雨打中倒掉,就像那段令人们非议的过往,渐渐消失在人们的记忆里……
多年后,雪花带着女儿到顾景天和张秀儿的墓前,小姑娘问:“妈妈,外婆是什么样子的?”雪花边整理着坟前的野草,边对女儿说:“外婆长得比妈妈还好看,外公可稀罕她了,他们就像天上飞着的蝴蝶,外婆到哪里,外公就到哪里……”
坟前长满了各种不知名的野花,忽然间飞来了一对蝴蝶,小姑娘大声叫到:“妈妈,那两只蝴蝶是不是外公和外婆?”
雪花看着被女儿惊走的蝴蝶一前一后地渐渐飞远……她将女儿揽在怀中轻轻地说:“是啊,他们要飞到天上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