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觉得，春风是专为吹醒桃李而兴；春天，是桃红李紫酿成的一杯酒。
　　 记得前年谷雨时走到山东德州的临邑，一定要去“黄山谷纪念馆”所在的山上看看风景，看看他的“桃李春风一杯酒”诗句的安放地，我做了功课，这是黄山谷“移监德平”时吟出的最得意的诗句。喜欢一句诗，追念一个人，也有了对春光的别样理解，让春如酒曲发酵于心，助长了我诗意欣赏春景的心思，得别人不能得之春味。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我不相信，这是黄山谷坐在府衙想出的句子，有人解诗说，想起那时与朋友相约春风里，在桃花李花盛开时，把酒醉春，那等快意，都被江湖夜雨的凄惨打消殆尽。这是率性的美，诗人醉春我醉赏他的诗。我就喜欢春光里，桃李花开，如酒醉人；更喜欢山谷诗人对桃李春光景致的深情把握，仿佛春光皆因这句诗而生。不能生于一个时代，但可一地千年相逢，人生得醉，不一定有酒，醉乎山水之间，醉在可以拨开眼前相隔的空气，追念一个才情俱佳的人。
　　 我还是找到了山谷与发小黄几复桃林坐饮之地，据说当年石桌石凳一应具有，全都复原。我宁愿相信这句诗是给天下春光的，专利属于山谷诗人，享受诗意的是我们。春风醉，桃李也醉，醉如两指轻捏一杯酒，酹酒祭春风。
　　 我欣赏了黄山谷当年走过的桃园李沟，之后，每年春来踏春，桃李花繁，我就按照我对山谷这句诗的个人理解，将眼前的春色春光纳入怀抱，尽享与人不同感的春色，醉我春心。站在可以抒怀的桃林处，一手举杯，只做形式上，不想辜负了春。我就是这般动情写意，我很欣赏我对春风的态度。
　　 我相信，春风十里不如你，绝不是拟指某个人，是桃花醉了春风，春风来逗桃花艳，是给桃花的拟人礼赞。桃花是春风最佳的搭档，春风在桃花瓣上最得意，催开了朵朵艳丽，向日炫耀；桃花在春风里醉了淌红，流了一沟一渠的嫣红，桃花喜欢春风这般弄情，乱红不可收，醉流到谁家门前小溪里，给人的美妙难以言喻，只能混沌地享受着，这也符合人在美的面前容易无言，或者失去理智的特点，如此看来，桃花最懂审美人。
　　 我曾在桃花落满一渠的地方发呆，一渠花酒，酽酽的，款款流过，真想邀朋友呡品，“堪使佳宾酹一觞”，我相信诗人说的就是这样的酒兴。“啜酹数觥诗兴发”，我懂得了一渠桃艳索我诗句，诗兴源自酒兴，酒兴起于桃花落。所谓闲看花开花落，是否专指桃花的繁与谢？别的花，难有如此浪漫的意境。
　　 桃花让春风绵软，春风使桃花流淌一地，春酿红酒，我们只管醉，可我以为最懂得醉意的是土地。我想起李贺《将进酒》句“桃花乱落如红雨”，总觉得没有黄山谷的地道，面对红落嫣散，我不自觉吟道“桃花乱落如红酒”。是一瓶封存一冬的红酒，还留着红葡萄的酸，木塞拔出，一股乱红窜出，遂成花酒，一地乱流。闻闻就醉，别不舍得红酒酹地成涓流，那滋味比喝掉还好，舍不得，洒就洒了，饥渴的土地比我还把持不住自己……
　　 我向来不是看了桃花就往“桃花运”上弄点情调的人，我独占两处桃花源，这个“占”，也就是每遇桃花开，我便独往。楼西路边一排桃花，恣意地伸着枝丫，三四月把个道路弄得如红酒洒地，干了又弄湿，淡了又添彩，一抹红，一湾酒，走着走着，就蹲下来，与红影把酒临春风。
　　 欣赏和喜欢，真的不必是你拥有的，触目就是景，走心就成诗。桃花给了我这般想法。
　　
　　 二
　　 还有一处躲在沟壑边上的桃花源，比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好找。
　　 水门口村东跳出一条小溪，小溪岂能没有桃花探望，桃花，小溪，没有诗也自成一首绝句，我想是这样的，不然，我妻为何总往那儿跑。她随我的车去那浣衣，哪里是浣衣，“别有用心”，眼睛在桃花上，手随意搓弄着衣物。本来水流里有碎屑泡沫都让妻子皱眉，可那桃花瓣儿被风吹落溪中，染了衣物，却视而不见。
　　 本来妻的腰腿就不好，可洗衣一上午，回来也不喊累，她说，醉酒了一样，洗不够，睡眠也让桃花改善了，其实，累了就嗜睡，哪里是什么桃花伴入眠。
　　 桃花最喜欢花样年华，一坡的樱花树，两亩李树苗木，给桃园镶嵌了花边，只留面向小溪一个豁口，妻浣衣，我踏春山，也醉一把。最是逍遥处，都在春临树。
　　 老汉就坐在李树苗木地头，吧嗒吧嗒地抽烟，黄牛散漫地嗅着萌芽的春草味儿，舍不得吃，我看得出神，想，或许也喜欢春风醉的地堰，摇摇晃晃，自得醉意，或许因青草嫩嫩，不忍启齿。多么想抚摸一把这般多情懂爱的老牛啊！
　　 春色就是桃花头上开，是扎着小辫子的姑娘。这是老汉的桃花诗，醉得我快不行了，生怕忘记，暗自默记数遍。说完“姑娘”两个字，他有些不好意思了，似乎是怕我误解，他真的找对了说这话的人。
　　 老汉告诉我，那七八亩地，是今年养殖场早就预定的玉米饲料地，价格高出市场5分钱，老汉掐指算起来，多赚六七百。这是村上给他的扶贫优待，说，这是新事物，叫“订单农业”，养殖场老板说，长途运输的车费省下给村民，也是一笔扶贫金。收不住话匣子了，老汉黝黑的脸盘上皱纹堆叠得更厉害了，一副醉熏的样子。没有酒，只有一根烟卷，也醉了老汉。或许，身后的桃园就是路过时给了他一个好心情，那些缤纷的樱花，微紫的李树，这些树木园林的存在，是为了招来鸟儿与他一起春耕，少一点寂寞。吵闹会耽误他的醉意，我这样看着老汉，不想弄出声响。
　　 我还是想起了“桃花运”这个词，老汉的命运，亦如桃花灿烂，也是桃花运吧，词典的解释只能等再度修订，加上一条新意：人处春光无限好，难得桃花运气来。
　　 谷雨了，没有下雨，老汉说，好在有一园桃花，晚几日下也好。为了老汉这番委曲求全的心绪，我想起了谷雨的诗送给他：“正好清明连谷雨，一杯香茗坐其间。”他说，回家依着门框喝茶，这个日子就要来醉桃花，不为耕地。我真没有想到，他也喜欢这个“醉”字，说着，用鼻子深嗅记下，似乎就馋我。有时，能够与聊天的人说到投机处，真的比喝了酒还醉心。
　　 我想点赞老汉的心情，套用“月亮代表我的心”的歌词，换成“桃花代表的心”说给他听，乐他一笑。桃花嫣红，心田落红，日子在桃花的红里发酵，都变成了老汉的微笑。
　　 我与老汉坐地头，仿若几百年前山谷与友吟桃林下，纯粹的诗和农事，无法相提并论，但我更喜欢这种天然去雕饰的农人农事农诗，无酒也醉人，醉翁之意不在酒。这样的诗意并不精粹，但最朴素，不难诠释。
　　 总有一个画面可以配一首诗一个句子，这是黄庭坚真没有想到的诗意吧。相隔多少年，我与老汉说桃花，胜过山谷“一杯酒”的快意，时代给人更多诗意，诗意来自生活，这是山谷诗人怎么也不能想到的。
　　
　　 三
　　 我生活在半岛荣成，是胶东一座濒临大海的小城，是国家级园林绿化城市，路边嘉木成排，诗意挂在枝头，春来树醒，玉兰炸响每一个春天，杏花飘霰雪，真想抓一把打雪仗；梨花带雨，泪点莹莹，多情的爱意泪眼一路相伴；樱花铺排，覆盖了一路晴天，赶上落花时节，也是诗意流淌，所谓“落英缤纷”几个字都让樱花独占了。桃李是弄色的嘉木，人在路边走，头顶桃花开，红颜，这个字眼，可不是美女的专有，人人都像醉了一般，满脸绯红，好一个别样的“人面桃花相映红”。
　　 最美时节不能辜负。疫情好转，几个老者凑在路边桃树下，保持警惕距离，开始了醉春之旅，“醉春”就是嘴上歌春，看功夫，看诗意。
　　 罗马，名字没有诗意，什么呀，骡子马啊，还在农耕时代……老海是教师范的老师，他老了，想变得“傻呆痴”，所以也说“傻话”，说完自己就笑，就像醉了一般。
　　 他就想要证明自己与众不同，说话就像作诗：荣成，春城第二版，繁荣之城；成都姐妹城，成功之城。其实，我知道，关于“荣成”，在《史记》里有记载，境内有荣山成山而得名。我说老海是喝了美酒醉了才这样解释，他说我是最懂得春意的人，马上说自己名字为什么叫“春宽”，并非是春生，而是“春色满园关不住”，春太恣肆……
　　 八十有几的老者，不容易在朋友面前醉几回，醉在痴语狂言。桃李之色无法引起青春的共鸣了，难得借题抒怀。
　　 其实桃李不醉人自醉。我倒觉得“桃花运”的文化意义应该翻新了，是赶上好时代的好运，才有意义。
　　 春光里的孩子们是不适宜喝酒的，无酒也醉人。一路桃花摇曳，春风起舞，经不住吹袭的就飘落，孩子们选择桃花头上方风筝，真是匠心独运啊，鸢若蝶舞桃花上，桃花醉了飞鸢随风飘，不成样子了，斜里飞去，一头扎进桃花沟，有的故意下坠，一头扎进桃树间，抖落桃瓣哗哗落，孩子们笑得比春雷还响，还脆，有的故意要沾染一身桃花，爬上桃花树，摘下那只彩蝶，不忘将鼻子凑在花瓣上，跳下树，摇摇晃晃手持牵线往桃花林里冲。
　　 桃李年年春季开，若不是有一番好心情，我们漠然于姹紫嫣红的桃李色，闲情逸致，不是说来就来，说有就有的，时代，高度解放了人性，不仅仅是身体上的释放，得闲的日子多了，我宁愿相信黄山谷所言诗句里的“春风”是别样新意的，是时代的春风，风的手掰开了桃李的花瓣，是春风吹得人心醉，一杯酒，就是一抔春风，唇不沾酒也是醉。
　　
　　 四
　　 昨天，我得到武汉一位朋友的批评，说我忽略了武汉东西湖的桃李园景色，今年格外灿烂，为抗疫英雄送别归家的不仅仅是樱花，还有桃花李花，仪式隆重，花队浩荡，最记芳华是桃李。不知他是卖弄，还是情动于衷，从QQ里反复敲出“夭桃艳当春”这个诗句，是啊，我相信是天使唤醒了今年东西湖的桃花李花，最艳不如天使面。我说，这怎是诗人崔护那局促的境界，一人一门一桃花，断不了的惋惜与惆怅。我急生诗意，道，东西湖的桃花，无需封坛酝酿，已经有了浓香烈芳，一杯桃花酒，一湖春风意。
　　 看着桃花，我想妈妈了。红唇桃瓣启盈笑，晴日春风再难开。这是我给妈妈写的诗句。我还保存着妈妈的一张半身照片。对襟的衣裳太肥大，淡黄的颜色，是被时光打磨的样子，非常醒目的是唇上一瓣儿红，笑如春风开，启似桃瓣动。妈妈活着的时候，每年端午节都要登山采一把艾蒿，折几条桃枝，插在街门的门楣上，妈妈说为辟邪，这是她的“桃树劫”，是“劫”还是“节”，妈妈说不清，也不会写字，但在贫穷的日子里，再多的“节”也难逃命中的“劫”。我刚离村求学的第一个春节前，一点小疾成了她生命之劫。桃花每年都美，但桃花不一定可以给妈妈辟邪，若她活着，住在儿家，想下楼折桃枝插在门上，我一定偷偷给取下来，妈妈见了一定会数落我：“驴子近的，调皮蛋子！”胶东话，意思是不正经，不听话的小子。桃花开着，妈妈早就看不见了，但我心中有一抹桃红，总是妈妈的样子。
　　 关于桃花，有太多温暖心动的故事。每年，我外孙都要站在桃花前留一张影，15年了，未间断。外孙得意地说，是桃花记住了我成长。她手拈桃花枝，眉目传情于桃花，专注的神情，浅浅的笑意，是桃花传染了她，还是她为桃花增了舞动的笑容，分不清了。
　　 我默默地想，桃花下会发生多少醉人的小故事，哪怕是一点小情绪，都令人沉醉。
　　 一抹春风，习习柔拂，绿了江南岸，醉了桃花源。山谷时代也不乏春风吹，一时之快意，点点桃花化作泪了。
　　 桃李之下自成小蹊，踏春的人络绎，相比山谷与人独坐春风里，那是怎样更开阔的意境，且看桃李飘落于溪沟，在我们眼中是洒了一溪的红酒，山谷哪有这样的眼力，仕途多舛，苦难随身，借桃花一解愁绪而已，他的一杯酒，就是一碗清愁而已。
　　 古今一杯酒，发酵千年，如今酒醇意浓，怎是山谷可以品到的。
　　 即使夜雨淋漓，那也是为桃花润了颜面，明日桃花更映红。
　　 我年轻时候在烟台求学，记得参观张裕葡萄酒公司时，我曾问过一位师傅，用桃花酿酒怎么样？他被我的问题难住了，说，没有过，不过可以试试。哦，山谷的诗是妙方，让我坚信，一抔桃花也就是一杯酒，无需酝酿的工艺，心酿可成美酒。
　　 在桃花李花的暖色调里，赤裸裸地来一场花浴，是我今春的想法，可疫情肆虐，我不敢，也要遵守律法，那就用文字濡染我经冬泛白的素心吧。
　　
　　 2020年4月5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