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隐在心中的谎言(散文)
一个人从小到大,难免有说谎的经历。对于那些无意的、善意的、不得已的谎言,人们大多能予接受,不能接受的,往往是那些提前预谋的、刻意的谎言。对我来说,童年时曾经的一次隐瞒经历,虽不算直接说谎,但年少迫于挨打的纠结,耍滑头不敢承认,事实上,等于变相说谎。许多年过去了,仍不时会想起它……
我们家有六兄妹,大哥成家早,姐姐招工进了城,二哥少时去了民勤老家,妹妹年幼,只有我和三哥年龄相近,是很好的玩伴。小时候,因为淘气调皮,他没少挨母亲的打,但三哥人聪明,嘴巴又利索,张口就来的本事,家中无人能及,时不时爱耍个小聪明,或者撒个谎,玩哄骗家人的把戏,好多次都气的母亲胃疼。于是,家里无“主”的坏事,基本都会“砸”在他头上,而我,也“无意”中成全了三哥一次。
七十年代中期,我们家有了村里第一辆自行车,那是父亲年终用全家四个人的工分所得,从旗(县)里购买的一款飞鸽牌自行车。作为家里最值钱的固定资产,父亲每次骑车去公社回家,母亲就像伺候宝贝似的,把车子擦拭得锃亮,然后,将后撑子固定好,摆放在家里正屋的两个松木红漆箱子前头,每每试探几次稳妥后,才放心离去。
我那时刚上小学,根本没见过世面,就觉得自行车特别神奇,不明白为什么人骑在上面,它就能走?不明白为什么脚蹬得越快,它就跑得越快?父亲平时去地里干活,很少骑车,主要是地埂不平的缘故。但每到夏秋之季,情形便大不一样。尤其到了夏收后打场、扬场,粮食进仓的那段时间,父亲定会骑上车子,每天往返家中数趟,一来场院离家近,二来那条土路村里的拖拉机常年行驶,压得比较瓷实,相对平坦许多,这样,父亲骑车过去,自然又快又省劲,何乐而不为呢?也因此,每到下学回家,只要看见父亲和车子在家,哪怕已是饥肠辘辘,也不等饭熟,随便拽一块馍馍,且在嘴里,缠着父亲坐车。
小时候,我们家是个大家庭,算上大哥的孩子,家里常常有五六个“活神仙”上蹿下跳的。每遇父亲上工,总有“神仙”们吵闹和缠磨,实在拗不过,必假意嗔怒,嫌我们没忙没闲,见不得他去干活?嘴里训着,手底下却疼爱地搂一个架到横梁上,拽一个搁到后座上,剩下坐不到车子的,难免会在地上撒泼撂野地哭喊一阵子,这样的场景,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某段时间,几乎是常态,所以,印象深刻。到了大人们干活中途休息时,村里的年轻人,就会借机骑那辆自行车过瘾,一圈一圈地在偌大的场院上兜圈子,劲风吹起我纷乱的头发,伴随着怕摔提到嗓子眼的小心脏,以及紧紧攥着车把中心的小手,与三哥在后座子上肆无忌惮的夸张尖叫声,构成了我童年时代,一副经久不去的动态画面。
自行车给了我欢乐,也给了我美好的童年记忆,却在无意中,让三哥平生第一次替我背了黑锅。
记得那是一个夏日的晌午,在外玩累的我,灰头土脸地进了家门,却不见母亲和大嫂的身影。挨个儿去厨房和各屋子打探,还是没人,心有不甘,扯了两嗓子,依然没人。如此绝好的机会,心瘾难解的自行车就在眼前,何不一试?一不做二不休,我模仿着三哥平时骑车的姿势,攥紧车把,撅着小屁股,一扭一扭地斜拧着身子踩起脚镫子,试着半圈半圈地往前送。许是母亲将后撑子固定的较稳,起先还有点胆怯笨拙的我,踩了十几下就顺溜熟练了许多。加上第一次背着家人偷着学车,心情愉悦自不必说,偏巧还蹬得如此欢实顺畅,那感觉岂是用“高兴”二字能形容,简直就是“爽歪歪”的劲头!
俗话说乐极生悲,一点也不假。
正当我沉浸在无比兴奋的激动时刻,忽听隔壁厨房里,有人揭开水缸盖,用瓢舀水的声音,吓得我立刻魂飞胆破,一个蹦子从自行车上跳下来,顺势跨到门后头,脊背紧紧贴在墙壁上,一动不敢动,心咚咚咚地直敲小鼓,嘴里一个劲地默念祈祷:“千万别进来!别进来!”
还好,隔壁的人,真没进来。
一直等到喝水的人,脚步声往院门口的方向远去了,我才敢从躲藏着的门背后出来,蹑手蹑脚朝门缝处探了探小脑袋,瞄一眼,确信没人了,然后,小心翼翼地去收拾残局。
其实,刚才那么紧张害怕,偷骑自行车现在已是其次,关键是那一瞬间,着急忙慌地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惯性本能,推了一下车把,人往外,车把则倒向相反方向——大红漆木箱子上,直接怼了过去,这一怼不打紧,先前上面摆放着一只闹钟,猝不及防,直挺挺地扑面栽倒在木箱盖上,直听“啪”的一声,我想,“完了,完了,今天死定了!”立马吓出一身冷汗。
果不其然。
待我战战栗栗地翻起闹钟一看,光洁透亮的凸面玻璃罩上,赫然出现了两道长长的裂口……
虽然时过境迁已40多年,但记忆犹新。
那是一款广东五羊牌豆绿色外壳的闹钟,钟表上方有两个不锈钢的金属圆“耳朵”,两耳中央附着一把袖珍表锤,每每击打“耳朵”,便产生清脆响亮的悦耳铃声。表针六点钟的正上方,勾勒着一副简易线条的图画标识,一只山羊妈妈伸长脖子伫立在画面中央,周围环绕着四只可爱的山羊宝宝,以同样仰视的姿势,两只前蹄小心地伏在妈妈身上,暖心可人。
一只破裂停摆的钟表,就这样突然杵在我面前,仓促慌乱中,竟不知如何是好?
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挨揍已在所难免。趁着家里没人,未被发现,过分害怕的担心,使得逃离成了当时的不二选择。
因为,不知道怎么向母亲解释和交代?
忐忑不安中,磨叽到要吃午饭了,才硬着头皮,聋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地溜墙根回了家。
出乎意料,三哥竟然被错揍了一顿。但他倔强地梗着脖子不认账,母亲不依不饶地斥责他,大嫂也在旁边煽风点火地帮腔,“这号事,家里除了手闲好动的你,还有谁干?”
她们不知道,那个手闲好动的始作俑者,其实是我!
得知三哥不幸成了“背锅侠”,鬼使神差,那一刻,我有点暗自庆幸,姑且将错就错,默认了母亲对他的惩罚。甚至厚着脸皮宽慰自己,反正已经被打了,谁让他身体那么皮实,多一顿棍棒教育又能咋样?虽则当时三哥一脸的无辜,但它没有催生出我说实话,反而被“少挨一顿打”的窃喜占了上风,进而笃定了自己侥幸的作祟心理。
只是不曾料到,这种谎言背后的潜意识排斥,会持续经年,会有意无意地萦绕于心头。小时候,不以为然,认为小事一桩,用不了多久,就会翻篇。
直到初中毕业的那年暑假,一次晚饭后,家人在门前大树下纳凉闲聊,有人叙说邻家孩子干坏事的笑话,无意中,曾经打破钟表之事又被翻了出来,三哥言之凿凿,说非他所为,但家人还是一副怀疑的口吻。此时,长大的我,才嬉皮笑脸地给三哥道了歉,并向家人坦白了自己的所为,如同卸下心头的包袱,在洗刷三哥几年被冤的事实后,终得以解脱。
也因此,不敢再刻意说谎。
也许,正是这段“错嫁”隐瞒的真相经历,被我后来一度视为自己谎言下的失信记录。成年后,便见不得言语不实之人,尤其反感那些随口说谎之人,动辄还上纲上线,以此论人品,少与其来往。当然,更不能容忍家人说谎,女儿必不当外,一旦发现,轻则训诫,重则敲打,生怕自己当年无意犯的错,一不留神被下一代感知。
说来有趣,有段时间,三哥迷上了打麻将,屡次向我借钱,虽则早起疑心欲戳穿他的谎言,但一念之间,总能想起当日他替我背黑锅挨打的冤屈;总能想起“出来混,总是要还的”的因果金句。后来,读了佛洛伊德的心理学,才知道“人的一生,总是在弥补童年的缺失。”这种潜意识的缺失心理,即使表现在童年某次说谎这样的“小”事上,也会间接反衬出主人公内心愧疚的补偿心态。
每每回想那些年少的流年岁月,有跟着同学偷牧民家毡包上晾晒奶酪的尴尬;有跟着玩伴剪邻居家山羊胡子做毽子的糗事。坏事其实真没少干,可为什么唯独这件事,记忆如此深刻?甚至积压沉淀多年,没有释怀?
稍事年长才明白,大概对于自行车未知的向往好奇;大概对于初次偷学骑车的快乐体验;以及对于意外损坏家里值钱物品的过分恐惧,交织叠加到一起,形成的巨大反差,引发了强烈刺激,印刻于大脑皮层,迫使自己不仅记住了三哥意外背锅这件事,也记住了羞于启齿的沉默谎言。
如今,渐渐懂得,年少时,即使偶然一次对三哥的缄默,或者一次对母亲的隐瞒,也可能成为自己过分关注“错嫁”事件的证据;也可能成为某一阶段挥之不去的阴影;究其结果,最重要的,是怕它剥夺了家人对我的偏爱和信任。
期年以后,蓦然回首,才发现和大多数人一样,终其一生,我们都行进在修正自己童年错误和过失的路上,借用成年后的醒悟和反思,来弥补年少时不该或缺的诚实,并最终实现与自己的和解。
而我,归根结底,之所以被隐在心上的谎言所绑架,原来,一直不愿接纳那个谎言之下丑陋的自己。反刍,只为在后续的途中,遇见更好的自己。
(百度搜索,系自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