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逃离(中篇小说)
傍晚时,船终于钻进一大片芦苇丛中停了下来。
“这里离江边还有多远?”妈妈问爸爸。
“还不近,望一眼呢。不过,总算没事了,就是找不到港口,在这里也不怕了。快把我的棉袄拿给我,冻死了。”爸爸脱去湿透了的衣裳,妈妈连忙抱来一条没打湿的棉被。说:“还是先拱进被窝里焐一下吧,也怪我吓呆了,应该早一点将棉袄送给你。”
“没得用,就是送出来我也没手接,我抓着桨把的手一刻也不敢松,船一打横,肯定要翻。再说,穿到身上一会儿也要湿。”
爸爸哆哆嗦嗦钻进被窝后,立即叫妈妈找出一根捆被子的麻绳,他要用这根绳子代替皮条,将那把二桨重新装起来。他说:“有两把桨就能出去了,继续沿着芦苇滩往西边飘,应该能找到一个港口进去。
没过多会儿暮色就开始在江面上漫涎开来,爸爸起来穿上了棉袄夹裤,站在船头上向外面望了望,说:“今天恐怕是没法出去找港口了,太晚了。风还不小,只能在这里过一夜了。”
妈妈问:“假如夜里风再大,在这里过夜会不会出事?”
“不要紧,等会儿我们把船再往芦苇深处挪一下,风再大都不会出事。你把那一点萝卜缨子煮一下,度过今夜,明天再说。啊,不好。江上好像是有人在喊救命。噢,看到了,有个人锔在木头上。你快出来!”
当妈妈匆忙爬出篷子时,爸爸已经把两把桨安上了,一刹那间船就窜到那个人的旁边。人救上来了,那木头随着风浪漂走了。想不到救上来的人是个扎着长辫子的姑娘,一看就知道,就是在我们前面出江的那条船上的,显然是她家的船失江了。她是抱着那把木橹才死里逃生的。
妈妈在问那姑娘:“姑娘,姑娘,你船上人呢?”
“船沉了,人都没了……”那姑娘说过这几个字后便晕过去了。
妈妈一件一件地剥下了那姑娘身上的湿衣裳,又用干毛巾替她擦过身子,然后就将她裹在被子里。爸爸问:“人没事吧?”
“看样子没事,她是泡在江里时间长了,冻的。这丫头命大,要不是遇到我们,一松手就沉下去了。也不知道她爸妈和弟弟漂到那里去了,估计早淹死了。”
第三章、无家可归
晚上一家人吃掉一大锅用浑浊的江水煮熟了的胡萝卜缨子,里面本来没几个萝卜头儿,都被我和弟弟摘下来生吃掉了,妈妈特地留了一大碗,说,等那丫头醒过来给她吃。夜里,风还没停,好在船的四面围着芦苇,颠簸得不是太厉害,大家都没脱衣裳,挤在中舱里过了一夜。天快亮时,我迷迷糊糊地听到妈妈在跟那丫头说话。
“我这是在那里?”是那丫头有气无力的声音。
“你醒了,不要怕。这里是昨天跟你家的船一起过江的那条篷子船,你是抱着木橹漂在江上被我们救上船的。”
“噢,我记起来了,爸妈和弟弟都死了……”接着就呜呜咽咽地说不出话来了。
“姑娘你先别伤心,这都是命里注定的。你是命不该死,幸亏遇到我们,还要打起心肠往前过。”妈妈的劝解没起到作用,那丫头反而放出了大声。
“由着她发劲哭一会儿,心里会好过些。”爸爸说完就钻出篷子上了船头。
“风小了,像是调过西风来了。你快出来,这时风不大,我想,我们还是把船往回行,这时候向东是顺风顺水,我估计昨天也不过向西漂了二十多里路,用不了一个时辰就能回到江阴港口。船上一点吃的东西都没有了,到了江阴才有办法。”妈妈听爸爸这么说就立即爬出篷子。没多会儿,船身又颠簸起来了,但不像昨天那么颠得凶。那姑娘还在拼命地哭。我挤坐在二哥的旁边又睡着了。
我睡醒时,发现船停在一个城市里的夹沟中,河很狭,两边挤满了楼房,只能看到头顶上一线天空。
是个好天气,妈妈在篷子上晾晒昨天打湿了的衣裳。那姑娘还在被子里抽泣,大概是哭不动了。没看到爸爸和二哥,妈妈说他们上街去买吃的了。
妈妈在舱里翻出了一套她穿过的旧小褂裤和棉袄棉裤,对那姑娘说:“别哭了,先起来将衣裳穿起来,只有这两件单褂裤,你穿的夹衣一时半会晒不干,冷的话就先把棉袄棉裤套起来。三来四来先到船头上玩一会儿,让大姐姐穿衣裳。”妈妈没赶姐姐出篷子,我知道因为她也是女孩子。
我在船头上听到妈妈向那姑娘断断续续的问话,知道了一些那姑娘的情况:姑娘叫秋红,姓王,今年十七岁。是离我们庄子十多里的一个小舍子上的人。一家四口是准备上江南去扒河蚌的,她们家以前扒过好几个冬天的河蚌。
“看你肚子瘪成这样子,肯定饿了。船上没什么吃的了,只有昨晚吃剩下的一碗萝卜缨子粥,我热给你吃?”
“我吃不下去,我想到江边上去看看,打听一下昨天曾有人被救上来。”
“这里离江边倒是不远,不过,我看你还是别犯呆了,那么大的风,哪有人敢出江救人?你能碰巧遇到我们也是命不该死。我与他爸商量过了,先把你带到上海,到那边再给你家里打封信,噢,你家里还哪些亲戚本家?”
“没亲戚本家,奶奶只养了爸爸一个人,只有小时候爸妈给我做了一门亲,也是本庄的,说是明年秋后要带我过门。不过,他们一家在前些日子上也上了江西。不晓得到了那里。”
“这么说,就只能先跟我们走了,等到了上海再打信回去打听他家的地址。”
她们正说话间,爸爸和二哥就上船了,爸爸背了一洋面袋子东西,说是买的菜场上的洋山芋(马钤薯)。妈妈说:“快让我洗一下放锅里煮,儿伢们都饿煞了。”洗的时候,弟弟拿了一个就放嘴里啃,妈妈说:“别忙吃,这个不是山芋,不能生吃。”弟弟没听妈妈的,竟然嚼着咽下去了,并说:“能吃,就是不甜。”
一大家人吃掉一大锅煮熟了的洋山芋。秋红也斯斯文文地吃了几个,她穿了一件妈妈的小棉袄,样子太像丢在家中的大嫂了,个子不算矮,瘦瘦参参的,一张苍白的白果脸上睁着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此时眼神忧郁,略显红肿。记得给大哥送过葬的嫂子也是这个样子。
妈妈问爸爸:“街上一点熟食都买不到?”
“一样都买不到,全要粮票。我们马上开船,看看到乡下去能不能用高价跟庄户人家匀到点粮食。”
那天晚上,船停上大河边上过宿,旁边停了一长溜大货船,最前面是一条轮船。听船上人说,他们是家乡县城的一个国营拖队,是送稻谷去上海的,现在是空船回江北。爸爸跟最后面的那条船上人商量说:“我们船上的儿伢已经几天没见到粮食了,能不能匀两三斤米给我们。”船上人说:“我们的计划也不够吃,不过,我们船上有点儿稻谷,是卸完货在舱里扫出来的,你要的话一元钱一斤地卖给你。”爸爸说“好,有多少都秤给我。”后来一过秤竟然有四十五斤。虽然那时大米的牌价一斤只有一角二分,但爸爸还说这稻买得不贵,因为黑市上的米已经卖到两元五角一斤了。
妈妈说:“有这么多的稻,能混好些日子了,就是上哪里去将它轧成米呢?”
“这个不用愁,明天肯定有办法能吃到米粥。有粮食在手上总会有办法。”
晚上还是吃的洋山芋,那么多米裹在稻壳子里,没办法吃。
第二天早上开船前,爸爸上了一回岸。搬来了三四块大砖头,对妈妈说:“不要你行船,你就用砖头磨稻,磨出米来把稻壳子吹掉就能煮粥吃了。”
早饭还是吃的洋山芋。天气不丑,刮着悠悠呀呀的东南风,是逆风,行船只能靠两把木桨。父亲仍然是掌着头桨,二哥划二桨,秋红不时会换他到舱里歇气,她划得比二哥还熟练些,听说她没上过学,从小就跟着爹妈在江南弄船。后来她还换爸爸划了会儿头桨,划那把桨是要兼作舵手的,爸爸说:“想不到你还懂船性,头桨也能划。”河边上有纤路的航道,二哥就和秋红一起上岸拉纤,爸爸在船上掌舵。二哥没做过行船的活儿,秋红像是老手,遇到河口要上船过河时,都是秋红匡纤绳,上船上岸时也比二哥敏捷得多。
船中舱里,妈妈和姐姐在用砖头磨稻谷,我看到那活儿也不是太难,将稻铺在砖头上,用另一块砖头在上面来回磨几下米就从稻壳中挣扎出来了。不过当我抢手纳脚地也去弄时,发现我不会用力,有时用力重了就将米磨碎了,还有的竟然磨成了米粉,妈妈说:“你别作怪,你不会弄,你就帮着吹稻壳子吧。吹稻壳子倒是个轻巧活儿,就是一边用手抓起一把混着粗糠的米往另一只手上掉落,一边用嘴对着吹气,吹净了粗糠后还要将其中没脱掉壳子的稻粒捡出来。
那天中午,吃了妈妈煮的一大锅纯米粥,好几天见不到米了,那米饮汤喝到到嘴里就像是喝的油。
饭后,二哥和秋红上岸拉纤时,妈妈跟爸爸说起了秋红的事。妈妈说:“这丫头跟芹丫头一样大,一看到她我就想起那个苦命的人。你晓得吗,她没处去了,庄上没得一个亲人,跟她定过亲的那户人家也上了江西,看来我们只能把她留在船上了。”
“我也看这丫头挺可怜的,只能这样了。再说,看样子她还勤劳懂事,留在船上也吃不到我们的闲饭。我还想到,如果二来没定亲,还能把她留下来做媳妇呢。”
“这个不可能,两下里都定过亲了。我倒是想认她做干女儿,就当是我们多养了个丫头。”
“也好,过些日子再说吧。”
晚上歇宿时,妈妈对秋红说:“你就跟我一起睡船艄里吧,他们五个人睡中舱。”秋红说:“好”
船艄舱的铺舱板上安放了两个泥锅腔,只有二三尺宽的地方能睡人,秋红没上船时是姐姐跟妈妈睡的,现在只好叫姐姐也挤到中舱里了。中舱的铺舱板上也只有一张大床那么大,原来我是睡在爸爸的脚头,现在让给了姐姐睡,我就跟二哥和弟弟三个人挤一个被窝。船头上不睡人,因为在行船的途中,为了省得天天拆卸,那上面的活动篷子不苫。
夜里,迷糊中又听到秋红在哭,妈妈小声地劝解着:“别哭了,哭又哭不回来……你跟着我们也别过意不去,他爸跟我说了,就当你是我多养的一个丫头,你放心,只要我们有一口吃的也决不会让你饿着。”
第四章、天堂上海
终于到了上海。我们泊船的地方叫小菜弄,那里停了不少江北过来的难民船,大多数是苫着草篷子的小木船,盖着毛篷板扇子的只有我们一家。
那些船上人大都衣衫褴褛,面容憔悴。听爸爸说,他们所做的行当五花八门,大多数是拾荒或是是捡三合土,三合土就是将捡来的碎砖碎瓦用锤子敲成鸡蛋大小再卖给人家筑路。有个老头告诉爸爸:一个大人一天也能赚到块儿八角钱,街上的熟食不要粮票,也能勉强地混饱肚子。妈妈问爸爸:“你打算也做做这营生?”
“这交易又脏又累,我不想做,我想明天早上上街打听下行情,看能不能先做几天菜贩子。”
妈妈说:“我也是这么想的。那行当我们做过,应该能行。”
第二天早上,爸爸上街时还带上了二哥,他们还带了一个竹篮子,篮子里放了个陶盆。中午回来时还真的带了一大盆米饭。爸爸兴奋地告诉我们说:“这下好了,街上什么都能买得到,我们碰到有一家大食堂卖米饭,一大碗一角钱,买两碗饭只要搭一碗一角钱的菜汤,随便买多少。我们花九角钱买了六大碗饭和三碗菜汤。”说完他就叫妈妈拿碗盛饭,妈妈说:“锅里煮了一锅子粥呢,要不留着烫晚饭?”爸爸说:“你们已经记不得哪天吃过纯米饭了,先把饭分给他们吃掉,我跟二来吃过了。粥剩下下来留晚上吃。”后来我们五个人就分掉了那一盆饭。
爸爸还告诉妈妈说,他跑了几个菜市场,看到也有江北来的人在做流动菜贩,他们每天起早到批发市场批一担菜,然后挑到菜场旁边卖,行情好的时候,一天能赚一块多钱。
“下午我同你上岸去置办三副卖青货的担子,明天就去拿货(批发)卖。”妈妈是打算让二哥跟他们一起上街学做小生意,叫秋红在船上照看我们。
“大爸,大妈,多办一副担子吧,我也去,我以前跟爸爸卖过河蚌,还会用小刀劈河蚌呢。船上有菱丫头照看弟弟们就行了。”因为爸妈的年纪比秋红她爸妈稍大些,这几天她都要是叫爸妈大爸大妈。
“也好,四个人上岸拿两样货,二来跟着我,秋红跟着你,跑两个菜市场。因为品种不同。两个人在一起不会最最影响生意。”爸爸这一说就算是定下来了。
晚上,八个篾篮和四根毛竹扁担就买上了船,还买了四把小秤。爸爸用麻绳将篮子系上担绳,就做好了明天上岸的一切准备。
停到了一个固定的地方,船上还是比较宽敞的,因为船头上也装起篷子,晚上是可以睡人的。于是秋红和姐姐菱丫头就被安排睡到船头上,这样大家都不觉得太挤了。
第二天太阳偏西时,妈妈和秋红就上了船,告诉我们说,拿的货都卖掉了,算起来两个人赚了两块六角钱。她们还带了好多米饭,是包在妈妈顶头的方巾里带回来的,秋红的菜篮子里还有半篮子黄芽菜披叶,说是捡的菜场里的,晚上可以用它和在米饭里煮粥吃。
过了会儿,爸爸和二哥也上了船,他们跑的那个菜场要远一些,货也卖空了,就是算下来两个人只赚了一块九角钱。
听他们说,在批发市场上批了二百斤包心菜和八十斤洋葱,分到各人的担子里时还秤了重,爸爸是一百一十斤包心菜,妈妈是九十斤,二哥和秋红两个人各四十斤洋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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