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逃离(中篇小说)
爸爸笑着对妈妈说:“我知道做生意做不过你,你心黑,会短人家秤。”
妈妈说:“短秤也是小小不应的,做生意哪能瞎短人家秤,主要靠的是嘴要甜一点,手要紧一点,你大手大脚惯了,能做到这样就不丑了,如果天天能赚到这么多除了吃饭还能落下点钱来呢。”
爸爸也带回了几大碗米饭,说,船上还有点砖头磨的糙米先省着别吃,要留到冬天落雪下雨上不成岸时吃。
晚上听到妈妈和爸爸小声地商议事情:“真想不到,秋红这丫头还是个做小生意的好手,她还会说一点江南的蛮话呢。别看她瘦参参的,力气还不小,在上菜场的路上还抢着换我挑了一段路的重担子。”
爸爸说:“这就好了,二来也要换我挑,我没让,我那担子太重了,他没挑过。噢,我寻思,这天一天天的冷了,总不能让她穿你的衣裳过冬吧,明天你要替她买些布上船,先把棉袄棉裤做起来。”
“这个我想好了,今天看到街上的地摊上有卖旧衣裳的,都是大半成新,价钱也不贵,我想明天先替她去挑几件。”
“我听说旧衣摊上卖的是死人穿过的衣裳。”爸爸有点担心地说。
“没那回事,那些衣裳都是城里人嫌旧嫌式样不好才扔掉的。明天去看看再说吧,有合适的就买,丫头不想要的话我就替她买些布上船做。”
第二天上船时,妈妈果然替她买了两件旧衣裳,是一件格子布做的棉袄和一件棉绒裤。看起来还像是新的。棉袄的式样是城里姑娘穿的那种对面襟,穿在身上挺洋气。菱丫头羡慕得要死,说:“秋红姐姐真彤(方言美丽漂亮),我也要留一条像你那样的长辫子。”晚上妈妈告诉爸爸说:“买得很便宜,两件衣裳才花了三块五角钱,那棉袄有八九成新呢。绒裤是秋红要买的,她说:‘有了这个衬在夹裤里面就不要做棉裤了。’过几天再买些新洋布替她缝一套换身的小褂裤,贴身穿的衣裳不买旧的。”
过了几天,妈妈就买回了一块花洋布。秋红说:“只要大妈帮我裁剪好,我自己会缝,以前在家里我自己的衣裳都是自己做。”后来,妈妈看到她做的针线果然又快又细作,就由着她自己慢慢做了。贩青货卖就是早上要起大更头拿货,下午是比较闲的,有时候在岸上吃过饭,上船就没事了。不过,做小贩子的不一定光卖青货,什么货能赚到钱就拿什么货卖,如果是卖荸荠或者是卖甘蔗,上船收工就不会早了,下午还要到弄堂里、居民点上去叫卖。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妈妈和秋红一起上船时,看到秋红姐姐眼眶红红的,像是哭过的样子。晚上听妈妈告诉爸爸说:“秋红今天在街上遇到一个本庄上的人,那个人是她的未婚男将的堂哥。才来了十几天,在街上拾荒。说是晓得她婆家在江西的地址。是在一个什么开荒的农场,已经落下了户口,还说那边还在收人,他也想去,就是没得路费。”
“这是个好事,那个人住在那里?”
“他是一个人跟人家船上来的,人家的船在乡下扒河蚌,他晚上就在桥洞里过宿,我告诉他我们停船的地方了,他说明天晚上来找我们。”
第五章、江西来信
果然到了第二天傍晚就有个人找过来了。记得那人三十来岁的样子,瘦骨嶙峋,蓬头垢面,眼睛鼻子塘儿里全是黑灰。后来听妈妈说,街上拾荒的人都是这个样子,他们成天翻垃圾桶,又没地方住,只顾将捡来一些废品卖给收购站再去买几碗粥喝,哪顾得上找地方洗手洗脸。
那人从露着棉花的破棉袄里掏出一个皱皱巴巴的信壳子,说:“这就是三叔从江西寄回家的信,你们找个识字的人抄下来,信壳子我还要留着,等凑够了路费我也要去找他们。”
二哥听了就接了过去,说信上写的地址是:“江西省永宁县凤凰山垦殖场农业队”寄信人叫仇高山。妈妈问秋红:“仇高山是?”
“是他的爸爸,他的大名叫仇胜春。”我们知道,秋红说的“他”肯定就是她的对象了。
后来爸爸就叫二哥找张纸将地址记了下来。并对那人说:“就在船上吃碗粥吧。”那人也没谦让,一连喝了三大碗菜粥就要走。爸爸说:“你没处团,就在船头上过一宿吧。”他说:“不了,我身上太脏,还是到那个桥洞里去,那里有好几个拾荒的挤在一起,也不冷。”说完就背起那个用篾子编的拾荒篮子走了。
后来妈妈问秋红:“这人叫什么名字?看起来挺挺可怜的,家里还有什么人?”
“人家都叫他仇二,不晓得大名叫什么。现在是一个人过,他家是富农,爸妈死后哥哥就跟他分了家,因为成份不好,至今还没找到个人成家。”
“这么说是个光棍汉,应该有三十好几岁了吧?”
“哪有,才二十五六岁吧,他是作得这样,显老。”
那边,爸爸也在问二哥:“照这上面的地址写封信过去那边可收得到?”
“这地址挺详细,能收到。”二哥肯定地说。
接着爸爸又问秋红:“要不要明天叫二来替你写封信?”
“我也拿不定主意,不晓得他们家要不要我去?不过,信还是要写的,先把我们家的情况告诉你他家,看他们家回信怎么说。”
“这么说,二来,你就替她写信,我上岸去找个人家,要个回信的地址。”爸爸跟二来说过后就上了岸。
二哥从一个格子纸本子上撕下了两张纸,问秋红:“你说,写什么?”
“先把我家的情况告诉他家,旁的先不说。”这丫头虽然不识字但看起来还挺有心计。”
信写好后,爸爸就回来了,手上拿了张纸条子,说:“这是岸上那个杂货店的地址,人家说,有信到他那里丢不了。
十多天后,秋红问二哥:“那信在路上要走几天?”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听人说,寄到外省的信要七八天才能到。”
“这么说,信已经到了那边,如果他家接到信就回信,我们就应该收到了。”
“差不多吧,明天我替你去店里问问。”
那天晚上妈妈问秋红:“你的那个叫什么胜春的长得不丑吧?”
“也就大大似似(方言:一般化的意思)的吧,比我大两岁,上学上到六年级,个子蛮高的,比二来要高半头。”
“你们做亲做了几年了?”
“从小做的亲。”
“你跟他说过话吗?”
“没说过,哪个好意思。”
第二天傍晚,二哥上船前拢那个杂货店里问了一下,江西的信果然到了,同时还寄来了一张二十元钱的汇款单。店里的人还告诉二哥说,有个扎长辫子的姑娘这几天天天来问。
信好像就是那个叫胜春的人写的,用的是他老爸的口气。信上说,听说了她家的不幸,又震惊又伤心,信上还说:“这里还在收人,一收进来就发口粮,每月还能拿到二十几元工资,机会难得,你就想办法过来吧。路上不难走,上海有长江轮船到九江,到了九江再坐两三个小时汽车就到了。寄去的二十元钱,路上应该够用了,听人说,大轮船票价还不到十元钱……”
听了二哥读过信,大家都替秋红高兴。爸爸问秋红:“机会太好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照信上说,眼下那边还收人就应该马上动身过去,就是这些日子大爸大妈一家待我这么好,还真舍不得离开你们。”秋红说着就哭起来了。她说的是真话,可能是既觉得欠了我家人情又想起了她爸妈和小弟。
“傻丫头,哭什么,应该高兴才是。你放心走吧,我和你大爸说过,认你做干女儿,到那边常常给我们通信,这边就是你的娘家。”妈妈插话说。
秋红听后,立即跑在舱板上向爸妈磕头。说:“我没有娘家了,你们就是我的亲爸亲妈。”
爸爸拉起秋红后说:“到了那边替我打听一下,我们这一家子都过去能不能落下户口?”
“好。”秋红擦了下眼睛说。
第二天早上,秋红就没跟着起早去拿货,她要去找一下那个叫仇二的堂哥,她想,如果他攒下了点路费,就跟他一起走。
晚上妈妈问她:“遇到你那个堂哥了吗?”
“遇到了,他走不成了,他病了,怕的要死在上海了。”
“什么情况?人在哪里?”
“他躺在那个桥洞里,身上裹了条破棉花胎,还发着烧,听说已经躺了两天了。”
“他不是说有好几个拾荒的在一起吗,那些人呢?/”
“我一个没看到,只有他一个人,说两天没吃东西了。我买了一碗豆浆和两个烧饼去,他把豆浆喝掉后只吃了一口烧饼,说是咽不下,喉咙疼,是咳的。”秋红眼泪汩汩的说。
爸爸听了后说:“我去看一下。”说完就点了张马灯上岸去了。
约摸过了一个多时辰,爸爸就将仇二扶上了船。他说:“我到那里后就扶他到弄堂里的一个小诊所里,那个值班的老医生说他没什么大病,起初是重伤风后来又连冻带饿才拖成这样子的,发了五角钱的药片,说将养几天就能好。我寻思,再也不能把他送那桥洞里了,只能带上船,于是我就叫了辆三轮车将他拉过来了。”
“也好,就让他睡船头上吧,,秋红还上船艄跟我睡,菱丫头上中舱,大家挤一挤。”妈妈说。
接着,妈妈又特地起来煮了半锅米粥,那仇二竟然喝了两大碗。后来爸爸又让他吃了药片,就安排他在船头上睡下了,还在他盖的那条破棉花胎上面又加了一条被子。
想不到第二天早上仇二竟然能起来了,说是夜里出了一身汗,感觉舒服多了。那天中午,爸妈和二哥上岸做生意了,秋红在船上煮了一大锅菜饭,我们看到仇二狼吞虎咽地吃了三大碗。
晚上,爸爸问仇二:“秋红想同你一起上江西,你是怎么打算?”
“我去不了,现在身上没得一分钱。”
“你不是说要攒一些路费的吗?”
“哪攒得下来,拾荒的人那么多,垃圾桶里翻了又翻,翻不到值钱的东西,连肚子都吃不饱。我想病好了就去替人家拉黄鱼车,说一天能拿到一块多钱呢。”
第二天,妈妈跟爸爸说:“秋红夜里跟我说了,她还是打算带仇二一起走,她说她那二十块钱够打两个人的船票。”
“好吧,这丫头良心好。你跟她说,哪天走我们再给她十块钱。”
晚上他们上船时,发现仇二像换了个人,原来是秋红叫他到岸上剃了头,又替他将棉袄棉裤补上了补丁,人就觉得精神多了。秋红说:“爸,妈,他好了,我们准备明天动身,我那二十块钱路上省省估计差不多能到那里。”
“好,一定要一起走我再给你们十块钱,防止路上不够用。”爸爸说。
仇二听后就说:“如果这样的话,那十块钱就算是我借的,到了那边我再寄还给你们,是叔子婶妈救了我的命,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们。”
临走的那天,妈妈除了拿出十块钱,还将戴在手上的一只银镯子除了下来,说:“我收你做干女儿,空口说白话,也没给你什么东西,这个你拿着,就算是干妈给你的见面礼,你留着做个纪念。”
“这个我不能要,你们给了我一条命,我还能再要什么东西?”秋红死活不肯要,还是妈妈抓住她的手硬套上去的。
那年春节过后,我们收到了秋红从江西寄来的信,同时还寄来十块钱。信上说:路上一切顺利,两个人到那边都安上了户口,成了国营农场的农业工人。还说了许多感激的话,说我爸妈积了大德,救了两条人命……信上还说,已经替我家到农场场部打听过了,现在只收单身青年人,顶多是小夫妻带一个孩子,不收像我家这样拖家带口的。妈妈听了二哥念过信后说:“好,这下我们就放心了,那里不收,我们就在这里混。”
第六章、逃离上海
不挨饿的日子过起来很快,一晃又到了秋天。
这一年秋天,天堂上海一天比一天不好混了,虽然街上没有粮票还能买到吃的,但好像没那么好买了。先是买到的米饭里面掺了不少山芋,碗也没以前盛得满。后来每买一碗饭就要搭一碗菜汤。菜汤不好往船上带,在岸上吃饭的人只能多喝汤少吃饭,将饭省着带上船。
更加要命的是,上海市政府开始强行驱赶外地难民了,那些露宿街头拾荒的要饭的一经发现就被关进迁送站,一批一批地送往苏北;抓到像我们这样的难民船,就集中到一起用轮船往江北拖送。因而,我们只能将船停在离市区很远的乡下,还不敢在一个地方接连停几天,就像打游击那样东躲西藏。后来听说原因是:因为上海有很多外国人,为了顾及这个国际大都市的形象,全国只有上海一座城市吃饭不收粮票,但满街巷的难民也同样会丢了我们这个社会主义国家的脸面,因此,市政府才不得不下决心来清理门户。
批发市场上还能拿到货,街上也没人抓卖青货的流动摊贩,因为也有本市没工作的人从事这行当。就是菜价一天比一天高,不好卖。据说是郊区成立了人民公社,菜农们正忙着敲锣打鼓地奔向“共产主义”没闲空侍弄菜地。
因为船停在乡下,爸妈和二哥每天都要要多跑二十多里路,早上去拿货要起很大的更头。那时,船上又没有钟,起多大的更头,全靠爸爸的经验,在有月亮的夜里,爸爸会根据他的经验判断出时间来,遇到阴天,爸爸就弄不准了,有一回半夜时他就将妈妈和二哥喊起来走了,听说他们到了批发市场在那里等了两个多小时才开市。
有一天晚上,爸爸带上船一封江西来的信,这些日子他隔两三天就要到原来那个收信的杂货店里去一次,看看秋红那边有没有来信,这里混不下去了,他想带着一家人上江西。上回秋红来信说,那边也有做临时工的,替林场上山扛木头一天能赚五六元钱,那里的高价米也不贵,一斤还不到一块钱。这回信上说:“上海那边混不下去还是过来吧,到这里先住到我家,然后再想法在山下搭个窝棚,爸爸和二来上山扛木头,妈妈能在山下开点荒地栽点山芋,一家人不会挨饿。”妈妈听了二哥读过信后问爸爸:“你打算过去?这船往哪里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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