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香】也曾当垆卖酒(散文)
知青生活十年,也曾当垆卖酒,却没有文君的浪漫。那时,还没有值得私奔的郎君(有亦不敢),我也不过是生产队区区一名猪倌。
当时,我们生产队是公社发展牲猪的典型,猪不喂精饲料不肥,而队里七十多口人,百把头猪,只五六十亩田,交了“三超粮”,留了种子,口粮就不够了,哪还有余粮喂猪?为保住这面红旗不倒,经公社革委会同意,决定走以酒养猪的道路:卖酒收米,米酿酒,猪吃糟,酒又换米,如此循环,倒不失为无本生意。
在卖酒的日子里,有几件事记忆尤深。
那个黄昏,我去井里提水,刚卖酒收的两升米放在盆里未及时入库,回来却没有啦。这一眨眼功夫,能去哪儿呢?我追出来,只见屋角浅浅的绿衫儿一闪,便知道是四姑儿的大女儿七妹拿走了。
白天四姑儿剁猪草时有气无力,我问她是不是不舒服,要不回去休息一下吧?她摇摇头,说,家里已经断炊,中午只喝了一碗茶。
想到这儿,我心中沉重起来,打开小小米仓发愣。这米可是有数的,少了得赔。可眼前总浮现四姑儿虚弱的脸和七妹那件褪色的绿衫儿。一不做二不休,我量了五升米给四姑儿送去。
四姑儿一脸羞愧迎着我,桌上几个小家伙在争食稀粥,七妹则躲着不肯出来。
我什么也没说,把米放下就走。
四姑儿撵上来,拉着我的手,说:“菩萨会保佑你!”
听了这话,我只是淡然一笑,心里却不免一阵叹息,菩萨要保佑的人太多了,又哪里顾得过来呢?
队里有一孔砖窑,几位新化来的师傅在那里烧砖。他们对我特别好,常用窑柴接济我,还捉些青蛙来为我改善生活。同他们相处,还真有一种同在异乡为异客的感觉。
一天,一位叫伍让华的小师傅来打酒,米装在他挎包里。我称好刚要倒米,他却慌忙走了,说有急事,袋子下次再拿。他走后,我倒米时,发现挎包里面有一段粉红色的的确良料子,里面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布送给你,我家只两弟兄,哥已成家,我做手艺,条件比这里好,请你考虑……”
第二天,我将挎包原样给了他,不动声色地说:“看你昨天急得东西都忘了拿走。”往后的日子,小伍见了我,总赧赧的。我虽然总是笑眯眯的,心却像是被盐腌了一样难过:知青生涯几时休?今后,我真的会嫁给一个烧窑汉子吗?
后来,我在大队代销店当营业员,也卖酒。便少了这些悲喜剧,多了几分幽默。
隔壁朱先生,解放前的老店员,见多识广。每天在我店里喝柜台酒,评天下事。我戏称他为孔乙己,他也不见怪。他告诉我卖盐最划算,因为盐回潮,会增加重量。卖酒卖煤油提子要提得快才行,这样可以不着痕迹地洒出去一点,微利就是这么来的。他尊重读书人,与回乡右派分子文思先生感情甚笃。文思出山,他必请至家中喝酒。文思先生与我有师生之谊,却总怕连累我,每经过小店,必目不斜视。
一日站柜台,忽有一纸团儿弹入,展开,见有小字一行:“沽酒二两送孔乙己家。”是文老师的笔迹。我欣然领命,遂打酒一瓶,封粗饼干一包送去。二人早已纸上鏖战,杀得不可开交。见酒来,都笑逐颜开,连问有茴香豆也无。偶尔,我也炮安二五马屏飞,请缨当一回花木兰,却往往败北。现在想来,穷作欢也。
也有惊吓的时候。记得那是一个初冬的日子。我和店里的刘姐一起站店子。顾客并不多,只孔乙己在柜台外喝酒闲聊。这时来了一位青年顾客,高高大大黝黑黝黑的。他买了一包沅水烟,没走,而是拆开拿出一支烟来抽。这时,刘姐对我说,老公从吉首回来探亲了,今晚就不来店子里了。平日我俩都睡在小店里一张床上,也偶有我一人睡的时候,所以我就答应好。
我们的小店在小河边,周围有几家邻居。是夜,北风呼呼的,吹得大门嘎嘎直响。我好久不得入睡。好不容易睡着了,又作噩梦。梦见一舞台上的大花脸,穿一身武生装,背上还有靠旗,拿一支方天画戟在我店里戳去戳来的。
我惊醒,睁开眼睛,呀!不对!屋子里似有手电光闪过!我一惊,屏住呼吸仔细听。没什么声音,再听,后面小库房里有轻轻响动,响声是小心翼翼的,像是有人搬东西轻拿轻放。绝不是老鼠,如果是老鼠,深夜不会这么谨慎,必会“嗖嗖嗖”窜去窜来。
我当时年轻不怕事,右手拿起枕边手电筒,左手一掀蚊帐,一照。只见一高大男人扛着一个皮箱,正经过我的卧室,向营业厅走去,留给我一个背影。
我本能地一声大叫“啊一一“可能是叫声太过惨烈吧,那男人吓了一跳,把箱子撂下就跑。我鞋都没穿就追,穿过营业厅,穿过厨房,他已跑得没有影儿了。
周围邻居听见了,都起床来看我,孔乙己还要他女儿来陪了我一夜。第二天盘点,发现只少了抽屉里的毛票子13.8元。还好箱子没有偷走,那是刘姐的衣服细软。那小偷跑得慌张,在厨房门槛下留下了一把菜刀,一把大起子。他就是用这些东西撬门的。
许久后,因另一个案子,该男子被捕,交代了这起入室盗窃案是他所为。他就是那天在我们店子买烟的那个人。是一个知青惯盗。
虽说有惊无险,我还真是吓坏了,那一声喊,嗓子嘶哑了好几个月。很长一段时间我入夜就怕,不敢睡觉。
一晃几十年过去,文先生、孔乙己先生早已作古;七妹儿、小伍也应膝下弄孙尽享天伦;那位小偷知青应该早就改邪归正了吧?
而我,却一直没卖过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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