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暖】老松(小说)
强子把老木卖房的事挨家通知了想买房的人家,十三万块,要现钱,哪家先拿来钱卖给哪家,十天内搬家过户。农村的房屋不值钱,这价格并不便宜。几家人来讨价还价,被强子挡了。强子放出话,如果没人买,就村里买了,建停车场。几家人沉默了两天,第三天有一家送来了钱,写了字据,院子卖了。家里的家具等由村里几个老人捡了几件,其余的都让老木的同行来当废品拉走了,得了一千多块钱。
没什么了,只有老松了,老木想。去年,邻村有个人就想来买走这棵老松,那人信风水,说要用这棵老松做棺材才能家宅平安。老木不卖,这是他的命。第三天,老木还是收了那人三千块钱。老木骑上他那辆老三轮,进了城。他走后,邻村来了几个人,七手八脚,没多大功夫,老松就在电锯的轰鸣声中倒了下来,修枝剪叶后被抬上一辆货车,拉走了。老木的门前,只剩下那个白哗哗的大树墩。
老木是去交警队交钱了,答应了死者家属的,三天内筹够二十万送到交警队,另外的二十万就免了。老木没有退路,无论如何都得筹集够这二十万。几个老朋友都把自己的钱拿了出来,但老木一一谢绝了。那也是他们的养老钱,自己这把年纪,已经没有能力再还给他们了。
天黑了老木才进村,没看那棵老松,关了院门,直到今天强子他们过来。
强子他们走后,老木感觉很乏力。躺在床上却又睡不着,只好披上衣服走出院门,坐到了那个大大的树墩上。这是老松留下的残躯,树干已经被人据倒运走了。小时候他经常来跟老松说话,问老松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但老松一次也没回答过他。长大后他知道,老松不会跟他说话,但老松能听他说。他结婚了、生孩子了、父母媳妇孩子一家门口死了、再次结婚了、孩子工作了、孩子死了……高兴的、不高兴的、伤心的,他都来跟老松说。老松能听他说。
“他怎么就把人给撞死了呢?”
他不知道自己在问谁,问老松?还是问自己?老松已经被锯倒了,运到别处去了,不能再听他说话了。平时儿子每次回来他都要叮嘱一番的,怎么他还是把人撞死了呢。老木想不通,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喝了酒还去骑摩托车呢!儿子十二岁便没了娘,父子俩相依为命一起走了过来。老木靠收废品让儿子上了大学,有了工作。儿子其实不错的,他知道父亲的不容易,心疼老父亲。可他在家里说不上话,都听媳妇的。家里媳妇管钱,每月给他固定的零花钱,他会省下一些,一两个月回家看父亲一次,偷偷塞一点钱给老木,要老木别让孩子看见。他怕孩子回去跟母亲说,妻子知道了又要吵架。如今,儿子进了看守所,还要判刑进监狱。
月光不太明亮,看什么都看不太清楚。村里很安静,风吹过,却听不到老松树叶沙沙的响声。老木在树墩上坐了好久,仍然感觉没什么力气。以前他累了就到老松下面坐坐,跟老松说说话,老松好像会给他力量,他就又有精神了。可今天坐了这么久,他还是感觉疲惫,只得走回家躺倒在床上。
第二天,老木起床时太阳已经升了起来。他还是觉得没什么力气,但他昨晚答应几个老朋友今天出车的。他做饭,但只喝了点汤,饭菜在他的喉咙里感觉咽不下去。眼睛好像也出了什么问题,总觉得看东西不太清楚。可能是这几天累了吧,老木想。
老木骑着三轮车出了门。他很用力,车却走得很慢。到城里时差不多已经到了午饭时间。他骑着车在街上慢慢行着,没有吆喝,他没力气吆喝。路过两家商店,里面正在点货,有人叫住他,说有些纸箱。老木用了一个多小时才清理完那堆纸箱,捆扎起来。付了钱,却抬不起来放在三轮车里。店里一个小伙子看见了,出来帮他把那两捆纸板放到车上。老木的手有点抖,三轮车蹬起来很吃力。老木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老了,不中用了!”
老木感觉今天的三轮车似乎越来越重,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车上的东西送到废品收购公司。时间还早,才下午三点多钟。老木骑着车往家的方向出了城,他想回家歇两天,他实在干不动了。
明明是大太阳下,老木却感觉有些冷。这一段他走了多少年的路,今天也感觉太长。他几次在路边的树下停下车休息,说冷吧,又是满头的汗。他用结在车把上的毛巾擦了擦汗水,骑着车继续往前走。
太阳快下到山顶的时候,老木发现自己竟然在自家的坟地里。他有点恍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呆了多久。他抬头看看周围的几个坟堆,都是自己送上来埋葬的亲人,大大小小一共七个,里面躺着他的八个亲人。
他面前的这一个大的坟包里是他的父母,右边是他的第一个妻子,后面是他的三个亲生的孩子。他们是他在同一天送上来的,有四十多年了吧。他记得那年天气特别冷,下了大雪。下大雪的时候,他正和村里的伐木队在山里伐木。那时年轻力壮的都去伐木,能多挣工分,还能吃饱饭。那天晚上,老木不知怎么的心慌得厉害,恐惧包围了他。伐木队里没什么事,莫非是家里?天还没亮,老木便起身赶往家里。强子等几个怕他迷路,跟他一起出了门。紧赶慢赶,赶在吃午饭时进了村。一见他们进村,就听见有人喊:“回来了,木子他们回来了!”
他的心一下子像是被冻住了,他想回的,是那个一如往常的家,可他却见不到了。
一群人拥着他进了院门,看见六张草席上躺着他家的六个人。大人的身上盖着被子,小孩子的身上盖着衣服。他眼前一黑,栽了下去,幸得有人扶了。他一家六口人,昨天晚上因为太冷,一家人生煤球取暧。今天早上有人来叫媳妇去田里防冻害,叫不答应。男人们来了翻院墙进去打开门,才发现一家六口都没了呼吸。强子、栓子他们张罗着,找了些木板来,做了三口棺材,三个箱子。出殡那天,全村都停下手里的工作来帮忙,棺材、箱子依次抬了出村去。那个冬天,是老木感觉最冷的一个冬天。
老木捡起父母坟上落下的一个石头,重新放了回去。对着坟问道:“是你们叫我来的吧?你们想我了?”
停了会,他又叹到:“莲儿如果活着,也五十了!”
莲儿是他的大女儿,死的时候才八岁,她的两个弟弟一个五岁,一个两岁。
父母坟头的左边是他的第二个妻子。后面是他的第四个孩子,不是亲生的,但他的离去是最让老木心疼的。
父母、妻子、孩子去逝后,老木一个人过了几年。包产到户了,老木就跟着村里的木匠师傅去各村帮人建房子,学木匠活。一个傍晚,老木在返回家的途中,在田边的池塘里救起了一个落水的男孩,也就认识了孩子的母亲。后来知道孩子死了父亲,家里只有母子两人。于是托了媒人去说合,老木有了第二个妻子。
妻子带着孩子嫁了过来,母子俩对老木都特别好,老木重新有了一个温暖的家。孩子特别的懂事,尽管才七岁,却知道怎么关心人。无论冬夏,老木每天回家,孩子都给他炖着洗脸水,一进门,孩子就会把水端到他面前。老木喜欢这孩子,后来老木有了自己的儿子,但他依然喜欢。他送孩子上学,只要他不出远门,早上他都会送孩子到学校。孩子学习用功,成绩很好,初中毕业时考上了中专,毕业就分到了一个大城市的一个大企业。老木乐坏了,一提起儿子两眼就放光。可好景不长,孩子工作不到两年,单位就派人把儿子送了回来。儿子在单位干得很好,同事们都喜欢他,可他却病了,是绝症--骨癌。
孩子回家后,老木带着他到处寻医问药,各种民间偏方,但凡听说有一点效果的,他都去弄来给孩子吃。孩子的单位每个月都会寄钱来,老木拿着钱带孩子去县医院打针吃药,但孩子的病还是一天天重了,膝盖溃烂,全身消瘦。两年后,孩子最终还是去了,病痛折磨着孩子,也吞噬着老木的心,老木失去了以往的精气神。
孩子去后,妻子变得有些恍惚,有时候竟找不到自家的门。过了两个月,妻子失足掉进了路边的一个水塘,等有人发现拉上来时已经死了。
老木看着眼前的这一片坟头,嘟嚷着:“都这么多了,我死后埋在哪呢?”
太阳已经落山了,光线有些暗,老木觉得眼前越来越模糊,他要回家了。
老木骑着三轮车慢慢回到了村里,没遇到人。走到自家门前,老木看到了那个大树墩。他放下三轮车,坐在树墩上。他想靠一靠,但老松没了,他没可靠的了。周围很安静,老木听不到什么声音,只能隐隐地看见自己家的大门,他回到家了,又看到了老松。
坐了好久,老木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些僵硬,他想站起来,却站不起来,只能任自己的身体滑下了树墩,坐在了地上。树墩太矮,没法靠着,只能无力地让头垂到了胸前。要是有个人拉我一把就好了,他想,但周围一个人也没有。
他慢慢移动着手,拿出了手机。费了好大力气,才拨通了一个电话,是强子的。他把手机放在膝上,用垂着的头护着,只说一了句:“我撑不住了。”
手机掉在地上,还在通话中。但老木没力气捡起来,也没力气说话了。他不知道强子听见了没有,也不知道强子说了什么。
强子跑出家门,向村口跑去,一路上呼喊着老栓他们。到了老木家院门口,强子看见了那辆三轮车、那个大树墩子,还有大树旁边那个垂头驼背的影子。老木没了,强子摸摸他的脸,冷冷的,没一点温度。夜色如水,风吹来,没有了老松树叶发出和沙沙声,周围的树呼呼作响,似叹息,也似呜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