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洁白的花，
　　 绽放在硝烟弥漫的焦土里
　　 盛开在山石狰狞的裂痕中
　　 脆弱而又坚强
　　 黎明的第一缕晨光
　　 驱走了最后一丝夜的黑暗
　　 照亮了这狭小的洞口
　　 也照亮了你露珠晶莹的脸
　　 你如钢似箭的躯干挺拔着
　　 抽出青翠得如同碧玉的枝叶
　　 迎着初升的朝阳
　　 在晨风中欣快地颤抖
　　 忽然
　　 天空中传来凄厉的尖啸
　　 震耳欲聋的轰响
　　 仿佛九天的雷霆跌落在地
　　 山摇、地动
　　 土石飞溅
　　 尘世的战火
　　 似乎惊到了这整个天地
　　 也震落了你脸上晶莹的露珠
　　 让那小小的水滴
　　 从你纯白的花瓣上跌落
　　 跌碎在了这被硝烟熏黑的大地
　　 再浸入泥土
　　 了无痕迹
　　 一双满是泥污的手
　　 从那狭小的洞口伸出
　　 将你的依旧倔强挺拔的身躯
　　 快速而又小心地抱回洞里
　　 你又看到了他们
　　 看到了那一身身与你一样的苍翠青绿
　　 他们将你小心地安放在一角
　　 轻轻拭去沾染在你身上的烟尘
　　 你动动了躯干
　　 摇摆着枝叶
　　 你纯白的脸庞
　　 映在他们黑色的瞳仁里
　　 仿若这世上最美的笑
　　
　　 叶雪从帐篷里钻出来，首先映入她眼帘的，就是一朵纯白的小花。
　　 这是老山兰，整个老山战区的崇山峻岭、荒野草丛里，都生长着这种生命力极其顽强的野生兰草。野生，所以不娇贵，所以即便是如眼前这般，装在一个罐头盒子里，那花，依然开的灿烂。
　　 “送我的？”
　　 她的眸子越过挡在眼前的兰花，盯着捧着罐头盒子的人，长长的睫毛抖动了两下，又问：“你种的？”
　　 “是。不是。”
　　 “嗯？”叶雪的眼睛眯了起来，心里头一股子生气毫无理由地就涌了上来。
　　 “是送你的，不是我种的。”
　　 双手捧着的罐头盒，递到了叶雪面前。这是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想必，临来之前，这双手很仔细地清洗过，还有着淡淡的香皂的香味。然而，也许是在猫耳洞里爬的太久的缘故，那些硝烟染出的污渍，似乎已渗进了指甲的缝隙、皮肤的皱褶，怎么都无法洗去。
　　 叶雪的目光落在了这一双手上，心头那没来由的怒气，瞬间变成了莫名的心疼。
　　 “梁文远！”她的目光上移，凝视着这双手的主人，望着他消瘦的透着不健康蜡黄色的脸庞，望着他那对清亮的眸子，唇齿轻启间，唤出了他的名字。
　　 “到！”他条件反射式的回答，让她禁不住笑了起来。故意绷起来的表情，再也保持不下去。嘴角微扬，眉眼里俱是轻快的笑。
　　 “傻不傻？”她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像四月的春风温柔地拂过面颊时，留在耳边细细的呢喃。
　　 梁文远憨憨地笑。眼前这穿着同样草绿色军服的姑娘，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似乎都包含着某种神奇的魔力，让他一见，便再舍不得挪开眼睛。
　　 她抬起手，想从梁文远的手里接过那盛着兰花的罐头盒，可不知为何，自己的双手却像不听使唤一般，径直附在了那一双大手上。掌心传来的触感，让她清晰地感受到了这双手背上粗糙的纹路。手背尚且如此，那手心呢？她觉得自己的心房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猛捏了一下，让她在心疼的瞬间，忍不住紧紧抓住了那一双粗糙的手。
　　 时间，在这一刹那，仿佛定格。他和她的目光，通过那一株在阳光下轻轻颤动的兰花，交织在了一起。她的眸子里是他，他的瞳仁里也只有她。
　　 蓦地，几声压抑着地轻笑，伴着窃窃的低语，让这停顿的时光，再次恢复了流淌。循声望去，原来是有同事从帐篷前路过。她能感觉到，同事们投向自己两人的目光里，有探寻的好奇，还有善意的戏谑。她们的低语和轻笑，经由她们走过时留下的风，一丝不落地传到了自己耳畔。肉眼可见地，两团滚烫的红霞，在她白皙的脸庞上蒸腾而起，最后，连修长的脖颈，精致的耳廓，也跟着染上了一层红色的余晕。
　　 “梁文远，你这害死人的小坏蛋！”她听见了自己心里响起的哀鸣。慌乱中垂下的头，恨不得直埋进胸膛里去。而后，她编贝似的牙齿狠狠咬了下下唇，一把夺过梁文远手中盛着兰花的罐头盒，转身便冲回了帐篷里，不曾，也不敢抬头。
　　 梁文远愕然，用突然空出来的右手，隔着头上的软军帽抠着头皮。他有些摸不着头脑，想不明白她这突然间是怎么了。
　　 帐篷外，是只能无奈地傻站着的，一头雾水的梁文远。帐篷内，是将那株兰花紧紧抱在胸前，背靠着帐篷的立柱，面红耳赤，心跳的咚咚响，宛如小鹿乱撞的叶雪。
　　 不知道过了多久，帐篷的门帘，终于从里面被人撩起。
　　 “呆子！还不进来！”叶雪撩着门帘，如水的眸子里闪着一丝羞恼。一层薄薄的红晕尤自挂在她的脸颊，说不出的明媚动人。
　　 “哦！”梁文远应了一声。那声音、那反应、那动作、那神态，在叶雪看来，真的是又呆又傻。一时间她都有些怀疑，眼前这木呆呆的大男孩，真的是别人口中，那个在前线如同“杀神”一般的冷枪手么？
　　 那株罐头盒盛着的兰花，被叶雪放在了靠窗的小桌上。阳光透过窗上的纱帘透了进来，洒在那翠绿如箭的枝叶上，洁白如玉的花瓣间。让这小小的帐篷，似乎凭空多出来了几分盎然的生气。
　　 叶雪给梁文远倒了一杯水，然后在梁文远的对面坐下，半趴在桌上，支起右手托着腮，长长的睫毛闪动着，就那么定定地看着梁文远，似笑非笑。
　　 梁文远被她看的有些发慌，原本就坐的笔直的身子，因为心头的局促，于是坐的更加的端正。眼观鼻、鼻观口，轻扶着膝盖的手心，竟隐隐有些汗液浸出的潮意。
　　 “噗呲……”叶雪被梁文远这模样给逗乐了，忍不住笑出声来。“你这家伙！”她保持着托腮的姿势，将搁在桌上的手探出，伸出芊芊的食指，遥遥点着梁文远的脑门。
　　 “说吧，什么来历？”她问。
　　 “啊？什么什么来历？”梁文远的脑子似乎还没回复到正常，望向叶雪的目光里，尽是茫然。
　　 “喏！”叶雪冲桌沿上的兰花努了努嘴，随即又撇了撇嘴角说，“真丑！”
　　 “啊？丑？”梁文远的眸子在兰花和她的身上来回移动，茫然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对她这评价难以置信的惊诧。
　　 “嗯！”叶雪嗯了一声，眼角瞥见梁文远那脸上明显浮起的失望，勾起的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罐头盒真丑！”
　　 呼……梁文远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再一看叶雪那脸上阴谋得逞后得意的笑，又一次挠起了头皮，不好意思地喃喃：“我还以为你是说这花……”
　　 “傻！”叶雪撇着嘴，冲梁文远翻了个白眼。梁文远歪着头，手还在后脑上一下一下挠着，刚刚没说完的话，变成了嘿嘿的傻笑。
　　 “还笑，笑起来更傻！”叶雪哼了一声，换左手托着腮，用右手的手指，轻轻拨弄着那株老山兰细长如箭的叶片。一边拨弄着，一边催促梁文远。“快说啊，我等着听呐！”
　　 “嗯！”梁文远点点头，仰头静默了片刻，似乎在回忆，也似乎在考虑着从哪儿开始。然后，在叶雪那带着催促意味的等待目光中，开始讲起这株老山兰的故事。
　　 八里河东山，6号阵地，37号洞。
　　 “小梁，来，给你看看我的宝贝。”
　　 甫一进洞，董强便献宝一样将一颗栽在罐头盒里的草搬到了梁文远面前。绿色的躯干上，抽出了一条条细长的叶，一个嫩白的花骨朵被这些绿色的长叶拱卫在中间，颤巍巍地抖动着。
　　 这……梁文远愣了愣。不就一根草么，这漫山遍野的还少了？到你这咋还成宝贝了？
　　 董强一副就知道你没见识的表情。知道这是什么花不？他指着那还没开放的花骨朵问梁文远。
　　 梁文远摇头，说不知道。
　　 嘿！董强兴奋起来，拍拍梁文远的肩膀，说，来来来，待我给你好好讲讲。
　　 董强先从古时的”四君子“说起。四君子，梅兰竹菊。喏，这个兰就是兰花，嘿，你没看错，这就是兰花。什么？君子兰？不是不是，君子兰是君子兰，那是兰花里的一个品种。这是什么兰？嘿，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兰。不过，既然是长在老山的，那就管它叫老山兰好了。末了，他又补充了一句说，大家都是这么叫的。然后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反问梁文远，不对啊，你这都上山这么久了，难道就没见过？
　　 梁文远想了想，说，也许见过，不过，没注意。怎么？它有什么特别的寓意么？
　　 寓意嘛……董强拖了个长音，似乎在为这株他当宝贝的东西想个合适的缘由。他眯着眼想了很久，才用不确定的语气问梁文远：它长出来的地方算不算？
　　 它长出来的地方？梁文远顺着他的话问，它从哪儿长出来的啊？
　　 跟我来！董强爬起身来，梁文远招了招手，示意跟他走。
　　 钻出洞，穿出堑壕，顺着那条军工踩出的小道，梁文远跟着董强来到一个位于反斜面的山坡上，这里有一块突兀的山石。
　　 我在这里找到它的。蹲在山石下，指着石头底部天然裂出的缝隙，董强对梁文远说。梁文远点点头，还是没觉得这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抬起头正准备问时，却发现，不知何时，这个叫董强的兄弟，已经泪流满面。
　　 那天是5月13号。董强吸了吸鼻子，声音是浓浓的鼻音，带着梁文远一起走进了他的回忆。那天，我们排就是从这条路线往上冲，我帮排长背着步话机。当时，小鬼子的火力压制的厉害，两挺重机枪架上面，压的我们抬不起头。我跟排长就躲在这石头后面，排长伸出手测小鬼子火力点的坐标，让我呼叫炮火支援。第一波炮弹很快就来了，拉着长音从我们头顶飞过去，然后就是火光一闪，轰的一声，一挺重机枪就哑火了。排长说，强子，不错，来我们继续，把另一挺也给它送上天。就是这时候，就是这时候……
　　 他突然抓住了梁文远的肩膀，使劲儿地摇。他一边摇一边哭一边说，梁文远你知道吗？我当时要是没戴着耳机就好了啊，没戴耳机就好了。没戴耳机，我就能听见小鬼子迫击炮落下来的声音了，我就可以自己躲了，就不用排长扑我身上了……
　　 梁文远将情绪依然失控的董强一把抱住，像宽慰孩子一样拍着董强的后背。他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动了动嘴唇，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他只能把这兄弟抱的紧一些，再紧一些。
　　 也许是哭的累了，也许是压抑的情绪终于得到了释放，片刻之后，董强从梁文远的抱紧的双臂间挣了出来，抹了抹发红的眼珠，他忽然裂开嘴笑了。这笑很难看，但却是是在笑。
　　 他说，后来，有一天，我鬼使神差地到了这里，然后就在这石头缝里发现了它。小梁你知道吗？当时，排长的血把这一块全都染红了，连那石头缝里都渗满了。我发现它的时候，就看到它好像在冲我招手。那时候，那花骨朵才米粒那么大，我就看见它在跟我点头……真的，我还以为我眼花了，还使劲儿揉了揉眼睛，就像这样揉。他做了个揉眼睛的动作，接着说道。然后我再看它，它还在跟我点头。所以……
　　 所以你就把它挖回去，养在了罐头盒里。梁文远轻轻接过了他的话。
　　 嗯！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说，那些土也是，一起在这里挖的。
　　 梁文远默然，许久，才重重地将手按在了董强的肩膀。你没说错，它确实是你的宝贝。
　　 董强又一次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难看的黄牙。那必须是！他说。
　　 那……你怎么把它送我这里来了？
　　 叶雪的眼睛红通通的，手里捏着的白手绢早已被泪水湿透。梁文远望着她泪痕犹布的脸，忍不住轻轻抬起手，替她拭去了一颗正在滑落的泪珠。当他忽然醒悟自己这样太过唐突，准备将手收回来的时候，自己的手，却被一只柔软的小手握住，然后，紧紧地贴着她细嫩滑腻的脸颊上。
　　 为什么送我这里来呢？她闭着，轻轻地晃动着头，让自己柔嫩的脸颊在梁文远满是老茧的掌心摩擦，似在询问，又如同呓语。
　　 “他跟我说，等仗打完了，要把这朵兰花送给心里最美的姑娘。”
　　 “嗯？”叶雪的眼睛猛地就睁开了，瞪得大大的，瞪着梁文远。“我不认识他啊？”
　　 梁文远轻轻笑了笑，掌心的触感让他心头有些发慌，忍不住想把手抽出来，却又不敢用力，只好继续让叶雪抓着。
　　 “还笑！快说！”叶雪有些牙痒痒，瞄着被自己攥在掌心的手，威胁般地呲了呲牙。
　　 “他还说，要是他不在了，就把这花送给我，让我送给心里最美的姑娘……”
　　 叶雪刚刚止住的眼泪，“哗”一下就像开了闸，奔涌而出。
　　 梁文远仰起头，紧闭着眼，想要以此来抵抗眼眶里奔涌着的潮意，可却是徒劳。那泪水从他的眼角一滴连着一滴地往外涌，再连成一线往下淌。忽然地，那一直紧抓着自己的手放开了，旋即，一双手臂环住了他的头，将他拢进了一个柔软温暖的怀抱。
　　 “哭吧，哭吧，都哭出来吧……”她轻轻地说着，微微地摇晃着身体，仿佛在安慰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他触了雷，在查电话线的时候……抬回洞里的时候，他就已经不行了。他让我帮他把兰花拿到他手上，然后又交给我，跟我说，小梁子，梁文远，我是不行了，我的愿望没法实现了。你帮我照顾好它，把它送给你心里最美的那个姑娘。我要去找排长了，我要跟他说，他的血，浇灌出了一朵像白玉一样的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