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日的天空像被水洗了一样，通透且利落。几片白云似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衣服，清晰地挂在湛蓝的天空里。
　　 一大早，水泥厂对面福利彩票站就挂出了大红横幅：“本彩票站中出五注一等奖，奖金2500万”。鞭炮、礼花足足响了一个时辰，把原本湛蓝的天空熏得灰蒙蒙的。不时有路过这里的人停下脚步呆呆地看着。
　　 老田穿了一身崭新的保安制服站在水泥厂值班室门口的台阶上，笑眯眯地看着彩票站的横幅。他背着手、挺着胸脯的样子似一只骄傲的雄鸡。
　　 老田初中毕业就来水泥厂工作了，由于从小体弱多病，实在承受不住车间的工作强度，所以一直被安排在门卫工作。
　　 八年前，单位安装了新的电动门，只要在遥控器上轻轻一按，电动门就会十分听话地打开。自从有了这个电动门，老田再也不用跑着去推那个吱扭乱响的破铁门了。他每天都会很早地站在值班室的门口，只要看见厂长的车来了，大老远便会按动遥控器。随着大门慢慢打开，他立刻会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地冲着厂长殷勤一番。目送着厂长的车子缓缓开进了厂区，老田肯定会悠哉悠哉地靠在旁边的躺椅上享受着日光，就等着日落西山时全厂工人下班的时刻。
　　 日子久了，单位员工只要看见躺椅上没有老田，立刻就能判断出领导还没来。就好像躺椅上的老田和领导之间有着一个无形的等号。
　　 三十多年了，厂子里员工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已不下千人；领导换了好几任，执勤室翻盖了三次……全都换成新的了。然而，他却一直守在这里拿着全厂的最低工资，员工对他称呼从当年的小田变成了现在老田。
　　 “呸——都他妈怪了去了！一帮穷鬼。”老田收回落在横幅上的目光、歪着脑袋重重地啐了一口痰。谁也不知道他在和谁生气，更不知道他在骂谁。
　　 要说最让他感到自豪的，应该是去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的荣誉了。可是，他由于兴奋过度多喝了几杯，竟然突发脑溢血。还好，那次大病有惊无险地过去了。出院时，医生一再强调，今后千万不能饮酒了，如果再饮酒的话是相当危险的。
　　 “我信你个大头鬼，有钱能使鬼推磨。我还就不信了！”老田自言自语地骂着。
　　 二
　　 “叮铃铃……”
　　 老田被电话铃声吓得打了一个激灵。“喂，谁呀？”他不耐烦地接了电话。
　　 “你怎么了？我是你媳妇翠珠。”
　　 “我没看谁打来的，直接接了。你有事吗？”
　　 “听说你们单位门口的彩票站出了头奖，还是五注倍投的。你经常那样买，该不会是你吧？”
　　 “怎么想起问我这个了？你不是一直反对买彩票吗，还说我买那个纯属败家。我上期没买，谁知道是谁中了头奖。”
　　 “我那么反对你、你也没断了买呀！自己没那命就说没那命，还埋怨上我了。”
　　 “行了，有别的事吗？没别的事就撂了吧！成天介婆婆妈妈的。”
　　 “没别的事。对了，中午几点回来？”
　　 “不回去了，中午饭你自己吃吧！还有，我晚上也不回去，不用等我。”
　　 “怎么？晚上也不回来啦？你可千万别忘了吃药，医生说……”
　　 “嘟嘟嘟……”
　　 “烦死了，成天介……”
　　 “田师傅好。”办公室会计小丽披散着一头秀发笑着冲老田打招呼。
　　 “来啦小丽，你今天更漂亮了哈。”
　　 “田师傅真会说话，怪不得大家都喜欢您呢。”说完后，小丽笑着朝办公楼走去。
　　 “呸，瞧你这个德行，一个月赚不了几个钱，成天捯饬得还挺洋气。”老田冲着小丽的背影重重地啐了一口痰。“哎哎哎，你是干什么的？怎么连声招呼也不打就往里闯？”老田冲着骑电动车进来的小伙子喊着。
　　 “田师傅忘啦？我是天天给办公室那边送快餐的小王。”
　　 “今天也不知怎么了，有点视物不清。你一会给我送一份过来，外加两瓶啤酒。”
　　 “呵呵！田师傅还想着喝两口，您就不怕嫂子生气？看来您是遇到大喜的事了。”
　　 “别跟我提她。再说了，我都这个岁数了，还哪来得喜事？年轻人不会说话。”
　　 “行嘞，对不起，我年轻，不会说话。一会您吃什么？下一单就给您送来。”
　　 “好吃的尽管送。”
　　 “田师傅这是发财了吧！头一次买快餐出手就这么大方。”
　　 “瞧你说的，不发财就不能吃好的啦？钱——生不带来，该花就得花，要是哪天一口气上不来，啥都过去了。”
　　 “您说这个我信，钱就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进去了啊！忙着呢。”小王骑着车朝办公楼方向驶去。”
　　 “赚钱不要命，累死算。还忙死你呢！”老田看着小王的背影诅咒着。
　　 不多时，小王骑着车在老田身旁放慢了速度说：“走了啊！一会儿就给您送过来。”
　　 “行嘞，别忘了带两瓶啤酒。”
　　 “没问题，包您满意。”
　　 ……
　　 三十分钟后，值班室的桌子上立着一瓶啤酒，老田一边剥大虾一边唱着：“我美了美了，醉了醉了……”一个空啤酒瓶喝醉了一样在他的脚下躺着。
　　 下班后，看着全厂人员陆陆续续走尽了，老田把大门关上，还故意留了一个只能供电动车出入的小口。片刻，小王骑着电动车又送来一份快餐、外带两瓶啤酒。
　　 老田第一次以这样大气的方式度过了辉煌自豪的一天。
　　 三
　　 第二天早上。
　　 “滴滴滴……田师傅开门。”孙厂长坐在车里对着值班室喊。
　　 大门没开，值班室里也没有任何动静。
　　 “滴滴滴……田师傅开门来呀。”
　　 大门仍旧没打开，值班室里好像没有人。
　　 孙厂长很无奈地从车里走出来，没剩下几根头发的大秃顶在阳光下显得油光发亮，似刚剥了皮的鸡蛋。他尝试着想越过电动门，可是硕大的肚子很不配合，深深嵌进电动门的空当里。费了半天劲，最终还是放弃了翻越的想法。累得气喘吁吁地立在一边愤怒地骂着：“这是死屋里啦？还是在我面前摆老资格呢？”
　　 “孙厂长早，老田今天怎么不开门呢？”小丽笑着和孙厂长打招呼。她今天穿了一条浅粉色的连衣裙，看上去十分迷人，身上一股诱人的香水味瞬间在厂区门口的空气里弥漫着。
　　 “小丽来啦！老田今天不知怎么了，他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况啊！你快想想办法，都堵在这里也不是事呀！”孙厂长深吸了一口气。
　　 正在两个人束手无策的时候，只听“吱——”地一声，车间小马骑着电动车停在小丽身边：“这是什么情况？”
　　 “今天也不知道老田怎么了，都这时候了还没起床呢。”小丽看着小马说。
　　 “我当是怎么了，跳进去看看不就清楚了。”小马扶着电动门刚要上去，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回头看着孙厂长。
　　 “进去吧！要不然怎么弄？”孙厂长用手做了一个翻越的动作。
　　 有了厂长的指令，小马就像猴子一样，眨眼就翻到了大门里面。
　　 “你快去看看屋里什么情况。”小丽用力地伸着脖子说。脖子上一条金黄的项链此刻显得更加绚丽且夺目。
　　 小马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值班室门口，推开房门刚迈进一条腿，立刻用手捂着鼻子弹了出来。
　　 “怎么啦？老田怎么啦？”小丽十分紧张地问。
　　 小马拿开捂着嘴的手：“老、老、老田、老田喝多啦！吐得一塌糊涂。”说完后，弯下腰、张着大嘴似乎要吐的样子。
　　 “你去拿遥控器把门打开。”孙厂长指着小马吩咐。
　　 听了厂长的吩咐，小马又一次捂着鼻子冲进了值班室，片刻功夫，拿着遥控器窜了出来。
　　 孙厂长和小丽从电动门打开的缝隙挤了进去；大门还在缓缓地向一边挪动着。
　　 孙厂长探头朝着值班室看了一眼说：“小丽赶快拨打120。小马想办法通知老田家属。”
　　 “我有老田爱人电话。”单位的保洁员赵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几人身后说。
　　 “快、快通知他爱人来一趟。”小马拿着遥控器指着赵姐说。
　　 “喂——翠珠姐快来水泥厂一趟，老田大哥喝多了，吐得一塌糊涂，还在值班室的屋子里躺着呢。”赵姐对着电话介绍。
　　 时间似一只受伤的老龟，磨磨蹭蹭地向前挪动着。
　　 “我家老田在哪？”翠珠一边跑一边问，声音有点发抖，似乎在哭。
　　 “在屋里呢，你快去看看吧！”赵姐用手扶了一下翠珠的后背。
　　 “真是的，离家这么近，怎么就不回家、还想起在这里喝酒呢？医生交代过，千万不能喝酒，你又不是不知道。老田醒醒，我是你老婆翠珠，你倒是睁开眼看看我呀！”翠珠一边推老田一边说着。
　　 “逼波……逼波……”一辆救护车飞快地朝着这边驶来。“吱”地一声，车上冲出几位抬着担架的医护人员：“大家快让一下、大家快让一下。几人熟练地把老田固定在担架上抬了出来。
　　 一位大夫回头问：“谁是病人的家属？”
　　 “我、我是她爱人。”
　　 “你快上车。”
　　 看着救护车开走了，孙厂长长出了一口气说：“赵姐负责把值班室打扫一下；小马今天别去车间了，临时在这里负责执勤，如果明天老田不能上班，我再想办法安排。
　　
　　 四
　　 医院里，大夫拿着一张头部CT图片；翠珠站在旁边焦急地看着。
　　 “从图片上看，病人是脑溢血，需要手术。是否手术还要家属决定，您考虑一下，如果同意手术，尽快通知我。”
　　 “这可怎么办呀！我先打电话问问孩子。”
　　 “您尽快回复我，病人很危险，不能拖延时间太长。”说完后转身去了急诊室。
　　 “行行行，我尽快、我尽快。”翠珠一边打电话一边回答着。
　　 “妈，有事吗？”电话里传来一位女孩子的声音。
　　 “秀啊！你爸爸得了脑溢血，医生说需要手术，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啊，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夜里他没回家，自己一个人在单位里喝酒了。”
　　 “他血压高，医生早就通知不能喝酒，他又不是不知道。怎么又……”
　　 “行了，你就别埋怨了，还是赶紧做决定，是手术还是不手术吧！医生等着我回复呢。”
　　 “您就听医生的，我马上往回赶，中午就能到家。”
　　 “嗯！知道了。”翠珠撂下电话、跑着去了急诊室。
　　 急诊室里，几名大夫正在比手画脚地分析着病人的情况，看见跑进来翠珠，一名高个子大夫问：“怎么样，决定了吗？”
　　 “手术吧！孩子同意手术。”
　　 “好，您先在手术书上签字，你们几个通知护士站，有一名脑溢血患者需要手术，让她们准备一下。”高个子大夫指挥着。
　　 翠珠签完所有的单子，几名护士推着老田进了手术室。
　　 时间不长，手术室的门开了，一名护士把老田的衣服放在门口说：“这是病人的衣物，都在这里呢。家属看看怎么处理一下。”
　　 坐在急诊室门口的翠珠捡起衣服哭着说：“瞧瞧这吐得，怎么这么不听话呦！看你下次长不长记性。”
　　 手术持续了三个多小时；翠珠在门口坐了三个多小时。大门终于打开了，翠珠蹭地一下站起来看着走出来的大夫。
　　 一名大夫摘下口罩对着翠珠说：“手术很成功，病人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需要多休息。”
　　 “谢谢您、太谢谢您了。”翠珠挂满泪痕的脸上终于有了微笑。
　　 就在这时，几名护士推着老田缓缓走出手术室。翠珠看着头上裹满纱布的老田又一次流下了泪水。她抱起地上的衣服跟着护士走进了病房。
　　 几名护士把老田安排在病床上，心电监测、血压检测……都有条不紊地弄好后，一名护士对着翠珠说：“病人刚刚手术，需要多休息，家属尽量不要打扰，也不要离开太远，有事及时找我们。”
　　 “知道了，谢谢你们、谢谢。”
　　 护士刚出门，一个姑娘的身影出现在走廊的尽头。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老田的女儿。
　　 翠珠看到女儿来了，连忙伸手招呼：“秀——在这呢。”
　　 听见喊声，秀朝着这边跑来，“爸爸怎么样了？”
　　 “刚做完手术，在病房呢。大夫说手术很成功，让他多休息。”
　　 “在哪间病房？您领我去病房看看。”
　　 母女俩一前一后朝着老田住的病房走去。
　　 秀进门后看见浑身插满管子的爸爸正在输液，忍不住捂着嘴呜咽，眼泪从手指的缝隙间向下滚落着。
　　 “闺女别哭了，大夫说手术很成功，让他多休息。没事的，别哭了啊！”
　　 “嗯！我、知道、妈。”
　　 翠珠看了看病床上的老田，向女儿述说着他一生的经历。
　　 女儿静静地听着，不时发出一句感叹：“唉！爸爸就是太老实了，这辈子都是平平淡淡的。”
　　 两个人聊了很长时间。护士给老田换了好几次液体。
　　 “秀啊！你在这里陪着，我回去把他的衣服洗洗。”
　　 “您回去歇着吧！衣服就别要了。”
　　 “我给洗洗吧！不费事的。”
　　
　　 五
　　 两天后，老田终于醒了，半睁着双眼看着床边的闺女和爱人。看了一会后，用微弱的声音问：“我的衣服呢？”
　　 “爸！您可算醒了，都把我吓坏了。都干一辈子门卫了，也不忘您那几件制服。”
　　 “我的、衣服、在哪？你们、把那身……”
　　 “在家呢，我给你洗了，吐得浑身都是，不洗怎么行？我用手洗了三四遍，又在洗衣机里洗了好几次，现在还有点儿喂呢！”
　　 “我、口袋里、的、东西呢？”
　　 “放心吧！我摸过了，就一串钥匙，给你拿出来放在抽屉里了。”
　　 “除了、钥匙，你、你就、没发现、别的？”
　　 “没有了，除了钥匙，什么也没摸到。你兜里比脸都干净，还……”
　　 翠珠的话还没说完，躺在床上的老田脑袋一歪，嘴角处流出好多的口水，枕头都被浸湿了。
　　 “爸！爸爸，您怎么了？大夫！”
　　 随着秀的喊声，几名大夫匆忙地跑了进来。一番努力后，那个高个子大夫“唉”地叹了一口气，说：“没出现过这种情况啊！没办法了。”
　　 “啊——大夫，求求您救救我爸爸吧！”
　　 “对不起，我们真的尽力了。”
　　 翠珠木讷地戳在一旁，像刚出土的兵马俑。
　　 若干天后，中国福彩中心发布消息：有一单式、五倍投注的一等奖彩票，因无人领取，视为自动放弃。
　　 天空似被水洗了，通透且利落；几片白云清晰地挂在湛蓝的天上悠闲地飘动着；大地铺满了落红，已是深秋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