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正】老家的稻草(散文)
稻草,禾本科植物水稻的茎叶。我每每端起碗吃上青白醇香、软糯可口的稻米饭,眼前就会出现老家的稻草,耳畔也会响起母亲的教导:做人嘛,不用求金贵,只求像稻草一样实用。
一
那年春寒料峭时,古城临河的一个农家院子里,传出一阵新生儿的啼哭声,那个小生灵就是我。听母亲说,我来到人间最先接触到的不是别的,正是稻草。原来,临近分娩的母亲怕弄脏身下一条棉褥子,叫父亲将它卷走了。床板上本已垫有厚厚一层稻草,父亲又拿来些干净的晚稻草做了个褥子铺展上去,再覆盖上一块旧被单,这就算产床了。在痛苦的分娩中,母亲挣扎间将那被单蹬了个稀巴烂,弄得稻草褥子也凌乱不堪;好不容易生下的我,便直接落在乱稻草上。后来,祖母大人就给我取了个小名“草宝”。
“草宝好,草宝笑,草宝今后能吃饱……”我最初的听觉记忆就是祖母哄我的摇篮曲。当年,父母要去生产队出工,只好把幼小的我托付给祖母照料。她心灵手巧,有一手针线绝活,常年躬身在前院的东厢房里做布鞋挣辛苦钱。她的手工布鞋价廉物美,常引得新老顾客上门来选购或订购。有一次,我趁她忙于接洽生意溜到院外的河埠去玩水了。从此,祖母原创性地将稻草绳缝制在我的衣裤上,再把我牵系在她的视线范围内。每当午睡时间,她会抱我躺入一只用稻草编的摇篮里;它系上稻草绳后从横柱上垂挂下来,悬放在她的工作台上方。做鞋的过程中,祖母会不时扶篮轻摇几下,边哼唱着:“草宝乖,草宝睡,草宝将来有衣穿……”
东厢房的泥地上铺着精工细编、密不留缝的稻草毯子,有效阻止了尘土扬起。靠近门口的窗前,两条竹凳支撑着一扇因长久使用而磨擦得光滑锃亮的门板。上面总是摊放着不少剪好的鞋样和已上浆的布帛,并且摆放了多双上好楦头的新鞋。这就是祖母的工作台。但见她默默地坐在板沿前,戴一副老花镜,埋头裁裁剪剪或飞针走线。她身旁和门板下,放置着几只大小不一的稻草筐,分别盛满了纳制好的鞋底、缝制完的鞋帮和积累下的边角布料。四周墙壁上也都拦腰悬挂着精编细织的稻草席,席子上又一排排整齐划一地挂放着供顾客挑选的各式布鞋样品,其中多半是畅销的婴幼儿穿的虎头鞋。
到了冬天,为不让那呼啸的寒风钻入厢房来,祖母叫我父亲用稻草做成帘子,遮挡在窗户上,再让他拿稻草塞住立墙与屋顶相衔的缝隙。然后,她又将我抱入囤窠里取暖。那是用稻草做的上小下大的圆筒形立囤,下腰横插了多条竹片,底下席地放个火燪。幼小的我站在竹片上,自下而上浑身感觉到暖和。
祖母的不凡在于她不光自身女红手艺了得,还教授我父亲在年少时练就了一副拿稻草编扎的独到功夫。我享用的草编摇篮和囤窠,祖母做鞋所用的草毯、草席和草筐,母亲常用的稻草扫把、刷帚、掸帚,还有家中的大小草篮、草囤、草蒲团等,统统是父亲的杰作。
从小处于那样满目稻草制品,简直被稻草包围的环境,致使我最早的嗅觉记忆便是那股子独特的稻草气味。
二
我家西边有个偌大的荒园,里面杂草和荆棘丛生,只有沿河一片竹林尚显生机。父亲公然把草编所需的稻草堆放在这个属于别人的园中,形成一个挨一个的草垛群,有人便暗骂他为“霸王”。后来,他干脆拆除自家院子的西墙,与荒园联通,开始了垦荒种植。尽管经过他一番辛劳,那荒凉的园地变得郁郁葱葱,四季如春,但我总觉得他有点霸道。
有个农闲时节,父母亲协力在那园里玩起了泥巴,一下吸引了我好奇的童心。只见父亲担来许多黄泥,捣碎。母亲把稻草剁成一节一节的,大约一寸长,与碎黄泥拌匀,加入少许水。父亲用一个成型的木头大模子架在已夯石的地基上,然后取那草拌泥倒在模子里,再用母亲递上的大木锤用力夯实。如此一模接一模往上垒,便成了一堵草泥墙。四周垒筑起墙后,父亲用竹子做成屋项构架,再将稻草编成“草扇”,在母亲配合下,鳞次地安装上去,便盖成了一间草泥墙房。多天后,父母已搭建起一高一矮两排房子。那高房辟作父亲的草编工场和仓储用房,矮房便由母亲用于圈养猪、鸡等畜禽。
从此,每当晚饭后,父亲就会一头扎入工场,拿稻草编这个扎那个,默默地忙乎。他为主是手工搓稻草绳、编稻草鞋,因为它们在当时容易出卖,能变现钱。
有一天,父亲开了个早工,拉着草绳去那竹林,将周边竹子的下部缠绕圈围,形成了高高的围栏,只留一个门洞,装上一扇竹篱。以后的每个白天,母亲就将鸡群放养在这绳栏内的竹园中。为防黄鼠狼窜入行凶,父亲又扎了多个稻草人,让母亲拿破旧的衣服给穿上缝好,安排它们到竹林上下内外的各个哨位去站岗。
这些哨兵用稻草绳相互牵连着,上面挂有一串串破旧小铁罐作响铃,再由一根总牵绳操纵,它一直延伸到祖母做鞋的厢房,其终端就由坐在门囗的我掌控。无风之日,我得不时拉动这根稻草牵绳,让那整个警卫系统一阵阵摇晃作响,从而吓阻黄鼠狼。这是父亲交给我的硬任务,我不敢有丝毫买虎。父亲平时有点凶:一旦我犯了错,他总要严厉地训斥我,有时还会狠狠揍我。
记得我上小学后的一个傍晚,自己与左邻右舍的孩子们各执一根顺手的棍棒,将父亲那些稻草垛当作美日鬼子练剌杀。累了,大家就在草垛旁坐歇着玩泥巴,搓泥丸。接着又玩捉迷藏:先拿稻草截成长短不一的几支“签”,每人抽取一签;我抽得最短之签,须蒙眼去捉藏身于草垛间的玩伴。有对癞头兄弟窜掇伙伴们整我,待我蒙眼摸去时,他们纷纷拿泥丸打击我,还齐声唤:“打草包,打草包!草包的爹是霸王!……”
只因祖母叫我草宝,所以小伙伴们故意篾称我“草包”。对此,我很恼火,也就有点怪怨祖母。
那一回,见我带着一身污泥怒冲冲进家院,祖母逗趣道:“哟——这是哪个呀?是泥菩萨么?”
我没好气地顶了她一句:“你又没瞎,就别瞎说!”
这话大不敬,恰让收工回来的父亲听到,他勃然大怒。我被迫跪于地面一小捆稻草上,裤子被他一手扒下,光着的小屁股便被他另一手扬起的那根竹梢重重抽打;我感觉两股间绽起了一道道血痕,火辣辣地疼。然而,父亲还美其名曰:给我吃“竹梢炒肉辣面”!
当我嚎叫得凄厉时,幸亏祖母和母亲及时赶来解救。祖母一把夺过我父亲手中的竹梢,反倒去追打他。母亲找来一小瓶红药水,拿一截稻草蘸着,小心往我的伤痕上搽。母亲善良又聪慧,眼神中充满慈爱,也闪发着威严。她问清了事情的缘由,随即谆谆教诲,使我终于明白:稻草虽不金贵,却比金子实用,在农家和农村就是宝!因此,祖母才特意叫我草宝。母亲要求我今后好好孝敬祖母。接着又说到我父亲,强调他其实也很爱我,之所以对我那么严厉,是因为他希望我从小懂事,老实做人,长大成为像稻草一样实用之人。母亲还说出了我父亲被污称“霸王”的真相。
原来,我家西侧本是个竹翠花艳、曲径通幽的私家园林,主人是一对上了年纪的退休夫妇,子女远在外地工作。“破四旧”时闯入一群红卫兵,毁花木,砸假山,填鱼池,焚烧游廊与望亭,将其雅致景观破坏贻尽。周围一些农户顿起贪心,有的欲撬走被焚毁廊亭下残留的那些青石板,有的想砍伐仅剩的那片竹林,也有人想占地垦种。那对老夫妇无奈之下,向我父亲求助,请他设法保全。父亲时任生产队长,很有威信和号召力,本身又长得熊背虎腰,一般没人敢向他逞强耍赖的。他的办法就是将自已的稻草堆放进去,先一垛挨一垛地掩盖住那条青石游步道,再东一垛西一垛地占住了整片荒地,随后又修补了篱笆围墙。那些贪心者当面敢怒不敢言,背后就骂他“霸王”。实际上,高大魁梧、络腮胡脸的父亲倒也有点儿西楚霸王的威猛。
三
在父亲面前,母亲总是柔声细语,就像那层稻草衣一样软绵;于是,父亲最阳刚也被她似水的柔情所克。祖母常戏谑地说:我父亲碰上我母亲,犹如稻草浸了水——软了!尽管父亲能指挥大批男女社员奋战在田野,但他一回家就乖乖听从我母亲的安排。
母亲认为远亲不如近邻,所以对邻居十分友善。她根椐各家对草编用品的实际需求,每年叫我父亲有针对性地设计开发,并精选稻草、细心编扎。然后她将一套套各有特色的草编产品,以试用的名义挨家挨户分别送上门去。母亲睦邻亲邻的付出,再加父亲精细独到的手艺,换来的不光是与左邻右舍交好,还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回报。那对退休老夫妇,冬天特怕冷,用上我母亲相赠的焐饭窠、焐脚窠和囤窠等草编制品后,如获至宝。老俩口感激之余,便将自家荒园的使用权交给了我父母亲。
按照母亲要求,父亲将堆在荒园的稻草垛作了适当调整:除了那些掩着游步道上青石板的没去动它,其余一概迁移到园子周边,紧挨着篱笆墙堆放。大片荒地腾出来后,父母联手清除杂草,全部开垦了一遍。鉴于它属砂壤土,家中又连年缺粮,栽种的便主要是番薯、马铃薯、杂豆等粗粮作物和南瓜之类较能充饥的庄稼。
转眼间,我步入了少年,每逢节假日也会去园地里干活。我穿着父亲编的稻草鞋,拿稻草绳去搭豆棚,拿稻草去垫在南瓜藤下,拿稻草灰作为种马铃薯、番薯的基肥……我在悉心费神地伺弄那些庄稼的过程中,真正意识到了稻草的功用。
惊蛰一过,就得培育番薯苗。父亲去拖出猪栏的粪肥,拿钉齿耙弄成一畦粪地,撒上一层稻草泥灰;我把番薯种取来,根部朝下,头部向上,挨个竖着;母亲再覆盖上一层细土,将薯种掩实;最后,我铺上一层稻草以保温。过段时间,我就发现嫩白的番薯小芽从稻草间冒出来。初夏来临,我和父母便将番薯秧苗转插到一畦畦园地上。
冬天,我们就在稻草里种马铃薯。父亲开沟成畦后,母亲将种薯切好,摆放在畦上,用一层薄土将它盖住;在这个周围,我放上稻草灰拌和的鸡粪肥,使之不接触到种薯;母亲拿稻草覆盖上去,厚度在七到八厘米。大约半个月后便会出苗。此法长出的马铃薯个儿特大,亩产可达二千余公斤。而且釆收方便,我只需扒开稻草便可捡入筐中。
就这样,曾经在稻草间感受嬉戏快乐的我,又在与稻草相伴中体味劳作的辛苦,享受丰收的喜悦,领悟生活的真谛。直到那年高考录取后,我要去杭城深造,眼看就要结束与老家的稻草打交道。
“草宝啊!”做了大半辈子鞋的老祖母临别送我两双新布鞋,连赠言也不离鞋:“你这一去,往后准定穿皮鞋。可别忘了穿草鞋的日子哦!”
“草宝草宝,你要记牢——”父亲叮咛:“出身草根,小名草宝;要做稻草,有用是宝!”
“是呀!”母亲仍像往常新学期开始那样递来一手把供我当书签的稻草棍儿,“做人嘛,不用求金贵,只求像稻草一样实用!”
就这样,我作别家乡时,不带走一片云彩,却带走了老家的一把稻草和亲人的一番叮嘱。
——作于2020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