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立夏过后，雨水渐渐多了起来。又是一夜雨绵绵，躺在床上微闭双眼，耳畔满是细雨从滴水檐下滴落的声音，仿佛自己也变成一滴雨，渐渐溶入其间。
　　 “哒哒哒……”迷迷糊糊的，雨声仿佛渐渐变成母亲的缝纫机发出的声音，清晰脆亮。
　　 “快来试试，看衣服合不合身，喜欢吗？”
　　 “这衣服真好看！您怎么给我做了两身过年的衣服？”
　　 “咱们家有缝纫机了，给你做两身衣服，可以换着穿，喜欢吗？”母亲帮我试穿衣服，看我雀跃的样子，脸上满是宠溺的笑容。母亲笑起来的时候，双眼会眯成两弯月牙，那是世界上最好看的月亮。
　　 “喜欢！太喜欢了！”我兴高采烈地差点跳起来，想拥抱母亲，却不料扑了空，母亲怎么不见了？
　　 原来是一场梦。
　　 夜雨敲窗，滴滴答答。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幼小的我一觉醒来，睁开朦胧的双眼，就会看见在昏黄的灯光下，母亲坐在缝纫机前忙着缝衣服的身影。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母亲虽然离开我们已经十四年了，但那台缝纫机一直伫立在屋内窗户底下。我和弟弟很少挪动它，只是定期清洗上面盖的罩子。那罩子，是母亲亲手用缝纫机做的。由五颜六色的布片拼接而成，柔软而厚实。
　　 母亲有个好习惯，在她看来，有些东西是可以变废为宝的。每次裁剪完衣服，多多少少会剩余一些零碎布片。在我看来，这都是些没用的。因为这些小布片，无法重复利用。母亲却不这样认为。她把那些碎布片收集起来，包在一个包袱里。时间久了，裁剪的衣服多了，包袱里积攒的边角料，大大小小，各种各样，还真不少。
　　 我看着一大包碎布片，还是不解。
　　 母亲笑着对我说，等以后有了缝纫机，这些边角料就能派上用场啦！
　　
　　 二
　　 母亲出嫁前，跟着舅妈学会了简单裁剪，后来又买了一本裁剪书，边看边用废旧报纸练习，慢慢的母亲裁剪手艺有了很大进步。结婚后，因为家里没有缝纫机，就常去姨妈家做衣服。
　　 小时候，母亲每次裁完衣服叠好装进一个布包，将包挂在自行车前面，带着我和弟弟去便子村的姨妈家。我和弟弟最喜欢去姨妈家，姨妈和姨夫待人热情和善，我们可以和表哥表妹尽情地玩。
　　 姨妈身体不太好，饭后，母亲帮姨妈做完家务，然后取出缝纫机盖板，拽出机头放平，准备停当，开始做衣服。缝纫机演奏出节奏欢快的乐曲，母亲一边做衣服，一边和姨妈愉快地聊天。
　　 春天的阳光温暖而明媚，花香袭人。我和表妹坐在院子里，一边看小人书，一边讨论书中精彩内容，表哥和弟弟一起玩玻璃珠，他们有时候争得面红耳赤，不用说是弟弟在耍赖。妈妈和姨夫、姨妈在聊着家常。我似乎听见大人们在说买缝纫机的事情，但没有听清楚，小孩子不太关注这些事情。
　　 在回家的路上，母亲特别开心，说姨夫可以帮我们家买一台缝纫机。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缝纫机属于紧俏商品。姨夫以前是一名军人，参加过抗美援朝，后来转业回到地方，在县城上班，但是为了照顾姨妈和家里，姨夫主动要求回到镇政府工作。姨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争取到了一个缝纫机“指标”，然后送给我们家。
　　 母亲回家给父亲说了这件事，父亲东挪西借，终于凑齐了购买缝纫机的钱。几天后，缝纫机被家人拉了回来。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台“标准牌”缝纫机，拆开外包装，一台崭新的漂亮的缝纫机展现在众人面前，光彩照人。
　　 缝纫机的面板很光滑，像镜子一样，能照见人影。小麦黄闪闪发亮，夹杂着深黄色波浪纹，柔和而美丽，眼前似乎浮现出风吹麦浪的丰收景象，使人对未来充满美好的希望！第一眼看见这台缝纫机，家里人都很满意，母亲更是爱不释手，不停地用手摩挲着缝纫机头和面板，就像欣赏一件稀世珍宝一样。
　　
　　 三
　　 自从有了这台缝纫机，母亲的心情就像春日的阳光，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这台缝纫机让母亲如虎添翼，如鱼得水。只要有空闲，母亲就打开盖机板，在缝纫机上尽情施展缝纫技巧。
　　 小时候过年，我和弟弟的新衣服都是母亲做的。母亲买好布料，亲自动手量好尺寸，再用粉饼在布料上画好样式，精心裁剪。然后拿到缝纫机前。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母亲身上，一头青丝被日光慢慢浸染，氤氲着温暖的气息。母亲心无旁骛，整个人沉浸其中。我站到旁边，看着母亲一只手抻平布料，另一只手向外轻轻拉动，布料飞快向外挪动，不大一会儿，一件新衣服就出现在眼前。
　　 当最后一颗纽扣被钉上去，新衣服就能穿了。妈妈把新衣服叠的整整齐齐，放在衣柜里。有一次过年，妈妈给我做两身新衣服，两件上衣，一件纯颜色和一件带花的。惹来一小伙伴们一双双羡慕的目光，母亲严肃地说：“别太显摆了，这样不好。先穿一件新的，开学以后再穿另一件。”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农闲时间，母亲除了在缝纫机上做衣服和床单被罩以外，还会翻出包袱里积攒的零碎布片，妈妈挑出和家里人衣服相匹配的布片作为补丁。
　　 三十多年前，母亲对家人的穿戴有统一要求：无论穿什么样的衣服，必须干净整齐，不能破破烂烂。我上小学时，穿补丁衣服也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周围的人也是如此。这让我想起奶奶说过的一句话：“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那个时候穿补丁衣服很普遍，走到大街上，也没人笑话。
　　 母亲在缝纫机上补裤子的技术非常好，根据衣服破烂的程度，将补丁剪裁好，衬到破损面下边，里外浑然一体。我穿着补丁衣服出去，那些婶婶和奶奶们都赞叹母亲的缝补手艺细致平整，针脚均匀。
　　 母亲把补丁以外的布片分做两种：致密结实颜色较深的布片可以做鞋面；浅颜色的确凉或纯棉布给小孩子做成衣服裙子。母亲给姑姑家的女儿做了一条裙子，上半截是纯粉色，下半截是粉色带花，表妹非常喜欢。
　　 母亲就像手持魔法棒的仙女，充分发挥想象力和聪明才智，在缝纫机上用小布片变换出色彩斑斓的生活用品，像枕套、自行车座位上的套子，沙发和椅子坐垫等等。母亲犹如坐在春天的田野上，满眼的花团锦簇，山水田园，四季美景，尽在其中。我的书包也是母亲用小布片拼凑出来的，再加一层里子布，镶上边将里和面贴在一起，既美观养眼，又结实耐用。
　　 在我的心目中，母亲总是那么能干，什么事情也难不倒她，母亲在缝纫机上还能做鞋面呢。比方说给鞋面镶边，手工做起来很慢，在缝纫机上很快就能完成，而且针脚均匀，力度一致。缝纫机大大提高了做鞋速度，这让母亲非常高兴。
　　 “如果缝纫机能纳鞋底，那该多好，您就不用那么辛苦了！”我突发奇想。
　　 “鞋底太厚，那怎么可能！镶鞋边对缝纫机损伤太厉害，会缩短缝纫机寿命。除非有另外一种新机器门纳鞋底。”
　　 母亲在缝纫机上操作灵活，游刃有余，我和弟弟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总想替母亲做点什么。母亲看出了我们的心思，有时让我帮她穿针、帮她把梭芯里的线钩上来，弟弟最喜欢绕传送带，顺便还要转几下。
　　 “瓜娃，乱转轮子会打坏针头的。”
　　 母亲看见弟弟的动作，赶紧提醒。弟弟吐了一下舌头，溜之大吉。
　　 小孩子的好奇心很强，就像我和弟弟，光看母亲在缝纫机上操作，不过瘾，亲自动手再好不过了。有一次母亲着急做饭忘记合上缝纫机，我趁此机会学着母亲的样子坐到缝纫机前，急急忙忙找了一小块布折好，把它放到针头底下。一手轻捏布片，一手转动机头上的小轮，同时踩起脚踏板。
　　 哧溜，缝纫机飞舞起来了！
　　 虽然针脚歪歪扭扭，但也算亲自实践了一回。弟弟不停催我下来，他也想试试。
　　 弟弟刚坐稳，母亲就出现在我们面前。母亲瞪了弟弟一眼，弟弟磨磨蹭蹭地从凳子溜了下来。我走到大门口，笑得前仰后合，弟弟跟在我后边，耷拉着脑袋。
　　
　　 四
　　 记得姑姑刚结婚时，因为经济窘迫家里没有缝纫机，等姑姑有了孩子以后，在忙不过来的时候姑姑偷偷掉眼泪。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她让姑姑把家里的衣服和鞋都带来。白天没有太多的闲暇时间，晚上挑灯夜战，给姑姑帮忙，让姑姑度过难关。看着母亲眼里布满了血丝，姑姑心里过意不去，在姑父和外人面前直夸母亲，说我的母亲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像父母一样关心她，帮助她。
　　 母亲古道热肠，也会帮助街坊邻居做衣服，对门大妈家孩子多，家里没有缝纫机，大妈做衣服依靠手工一针一线去完成。
　　 夏日，阳光饱满，中午有点热。母亲干完活从地里回来，去大妈家还锄头。
　　 大妈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低头忙碌着，怀里抱着一条裤子，母亲一看就明白怎么回事。她和大妈打了招呼，放好锄头，拿了一个小凳子，坐到大妈跟前。
　　 “大嫂，让我帮你缝几针，你歇一会儿吧。”妈妈准备接活。
　　 “这点活就不劳烦妹妹了。”大妈笑着推辞。
　　 “你一会儿给家里人做饭，还要去地里干活，让我来吧。”
　　 母亲趁大妈一愣神的功夫，拿起衣服，赶紧跑回家。支起缝纫机，“哒哒哒”的声音很快响起。大妈年纪比较大，等她到我家里，走到母亲身边时，母亲已经做好了，将裤子折叠好，递给大妈。
　　 “这么快就做好了！”大妈接过衣服欢喜异常。
　　 “缝纫机操作，当然比手工快多了。以后大嫂需要做衣服，言传一下就行。”
　　 妈妈搓搓手，伸了伸腰。站了起来，和大妈说说笑笑，边走边聊，阳光跟随着母亲的脚步欢快地跳跃。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二十多年前，火车一声轰鸣，将我和故乡的距离越拉越长，去外地求学的我因为一直穿着母亲做的衣服，所以并不觉得孤单和遥远。每天晚上睡觉前，我将衣服叠放整齐放到枕边，睡觉踏实，就连做梦都很香甜。
　　 成家有了孩子，母亲喜欢用缝纫机给我的孩子做罩衫和棉衣。她总是说买的棉衣不暖和，价格也贵，孩子穿姥姥做的衣服身体健康，很少生病。
　　 我承认母亲说的有道理，只是不想让她劳累，可母亲依然坚持给孩子每年做几件衣服，直到现在，我还保留着。每次整理衣柜，翻出来看了又看，舍不得丢弃。用手轻轻抚摸着那些小衣服，似乎感受到母亲掌心里的温暖和浓浓的爱。
　　 缝纫机是记录岁月的一支笔，密密麻麻的针脚书写着往日幸福的时光。那台“标准”牌的缝纫机就像多年的老朋友一样，见证着我们的成长，目睹了家里这些年的变化。它永远驻留在我心里，记住它如同记住母亲一样。
　　 睡眼朦胧中，我又似乎看见母亲坐在老家的缝纫机前，暖暖的阳光倾洒到母亲身上，明亮而动人。母亲双脚踩着脚踏板，缝纫机的“嗒嗒”声犹如一家人的欢声笑语，久久回荡在老屋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