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新】一肩担尽古今愁(随笔)
少年时,看过一幅漫画,不是白石老人所作,而是另一位艺术家的作品。一个梳俩抓髻儿的小孩,歪头托腮,蹙眉愁思。画的周围留白很多,几个草字,标题《一肩担尽古今愁》。
前几天,看见一个半大小子,身边几张《时事快报》不去正经八百翻阅,却坐在那里发呆、叹气。花骨朵一样的年龄,哪里真有什么愁事了?人世间的苦处,又能有几分刻入心怀?想来正是自己经历过的那个年纪,患着当时的病症,便想起这幅漫画,顺手将这句话也送给他。他腼腆而雀跃地跑开了,雀跃离开者,正中心事也!
初中时候,国际争霸接近尾声,某大国渐渐露出不支的样子。眼见美国颐指气使,要独霸天下,恰恰又看到一篇分析时局的文章,本国为矛头所指。心里担忧,连晚饭都没吃好,下了晚自习便和几位好友坐在操场上摆起了龙门阵。天上皓月当空、云湖如画,四周晚风习习、虫唱嘲哳,大家越讨论越热烈,最后“老大”一拍大腿:“丫挺的,留下3亿人看家,把10亿人运去,5个掐1个,非搞死他们不可!”
大家哈哈大笑,结束了战斗。
回到宿舍正好是凌晨3:00,可恨姓张的那小子,平常做人缺少骨气,无端端就崇洋媚外,偏偏这会儿睡得倒香,估计美国人一来,肯定是要当卖国贼。于是就决心好生教训他一番。“老二”先抓几个爬虫放到他被窝,然后几个人一起呼唤他的名字。只见他从睡梦中惊醒,莫名其妙,又不愿离开被窝,大家轮流教训他:“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看你以后敢不敢当汉奸!”骂得他一头雾水,过了好几天还在追问是怎么回事。
大概每一只初生的牛犊都不怕老虎,每一个少年都有改造宇宙的抱负。虽然莽撞笨拙,却挡不住豪气冲天,满腹的宏愿,怕被人知道笑话狂妄,又怕不被人知道,以为是个庸庸碌碌的蠢材。
想当年,饭菜没油水,被窝有跳蚤,一顿饭一斤馒头不够,还经常去偷人家的南瓜、茄子,却有笑傲天下之慨;人世未曾经历,红尘不解款曲,看那些横扫八荒的句子却忍不住心有戚戚、豪气干云;追思古人,怨南宋之暗弱,司马晋之混帐;手翻史书,怒秦桧之斜僻,严嵩之乖张;又恨不得手持机关枪把侵略中国的日本鬼子全部杀光……
那时候最喜欢唱歌,不要说在班上、在宿舍,就是在厕所、在澡堂,也是哼哼唧唧、嘻哩哇啦。别人瞧我怪物一般,我瞧别人傻子一样,觉得天下英雄,再没有抗手;动人红颜,都不配做知己。古往今来的书籍,藏不住什么玄奥;教化的师长,也不过是罗里罗唆……
转眼之间,许多年悄然过去,我也走过了万水千山,经历了风风雨雨。渐渐明白南宋的暗弱,原来是娘胎里带来的毛病。那帮“帝国领袖”,就算驻进联合国,只要别人一吓唬,照样会尿裤子;司马氏的江山,就算没有傻皇帝、楞太子,照样会风雨飘摇,不是因为司马懿、司马师之后没有人才,而是因为一开始建立起来的制度就有缺陷;至于岳飞的死,更是有前因后果的,就算没有秦桧,也会有其它人,没有风波亭,也会有风雨亭,“人从宋后少名桧,我到坟前愧姓秦!”,英雄的死,只是充分凸显了一代奸相,让他遗臭万年……
而现在的自己呢?除了饭量还有从前的模样,又能从哪个角落寻找到过去的影子?每个人都有花一样的年纪,却只有极少数人懂得珍惜,将这花朵保护得一直鲜艳美丽。当初的年少轻狂,大都化作了眼高手低的借口,鸿鹄之志,原来是不肯从众的理由。
台湾歌手郑智化有首歌,名字叫做《原来的样子》,歌词让人很伤感:当季节变幻的风,轻轻吹过惊醒我的梦,当热切的眼神转眼间变冷漠,到底是谁的错,匆匆的世界变幻的我,燃烧着你和我,在拥挤的人群中擦肩而过。有谁认得我……
个人感觉郑智化的才情有点像柳永,那个“奉旨填词”,穿梭在花街柳巷,感叹身世的柳永。一方面是才情横溢,另一方面是人生的不得意。只不过柳永是因为风流多情而不被皇帝喜欢,因此反而有那么一点点从容自喜;而郑智化却是生而不幸,更因为生而不幸的倔强,让他在人世倍加艰难。所以,柳永的诗词中多了几分旖旎,而郑智化的歌词多了几分自伤。也正因为这几分自伤,才深深打动了我,因为喜欢,所以加倍爱唱他的歌曲。
许多年前,有位小女子说我有自恋情结,现在想来真是一语中的,可当时的我不修边幅,口无遮拦,实在跟那些喜欢咿咿呀呀的人相去甚远,唯一可能泄漏秘密的,大概就是郑智化的歌声了。不过,真的是自恋吗?更多时候恐怕是在疑惑:疑惑到底有谁能抵挡得住时间的谋害,有谁能挡得住世俗风雨的侵袭。
同事马力行一直让我都很佩服,工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从不炫耀,从不自大,大多时候沉默不语,一直坚持着自己的方向,不随便苟同于这个社会。工作二十多年,那些同事、弟子靠嘴巴,靠关系升到比他高的位置,他却只会为工作烦恼,为工作的疏漏担心。看见我喜欢动笔,便对我说:“如果有谁能把一个人少年时的豪情,如何一步一步变成成年人的市侩、消沉写出来,肯定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偶然的一句话,反倒泄露了他的秘密,让人知道他也曾经少年轻狂过,黯然失意过,只不过习惯性的沉默,让理想的种子偷偷枯萎、凋落,没有引起别人太多的注意而已。
有段时间,很喜欢陶弘景所写的《诏问有答》:“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也许“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有些矫情;然而“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却正中心事。
既然是这样,当初那个决心有所作为的人到哪里去了?如果是被风吹走了,从哪里可以找回来?如果是随着流水走向天涯,什么时候可以停下脚步?如果是中了时间的毒药离去,那么眼前这个人又是谁?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开始动笔的时候,不过想写个笑话,写到这首词的时候,已经被风尘耽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