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住在我的楼上。
　　 一头长发，戴副眼镜，显得很文艺，见人就微微笑，却很少说话。
　　 他姓吴，但具体叫什么就没人清楚了。
　　 有人说，他老家是湖北的，他高考失利，就一个人出来找工作来了。
　　 可是，他住在我楼上半年多了，我从没见他出去做过事。
　　
　　 二
　　 每天早晨的时候，他会下楼买豆浆油条，遇见我，笑一笑。
　　 每天傍晚的时候，他会到楼下的马路上散步，看见我，会笑一笑。
　　 有时，我会喊他，我说小吴小吴。
　　 他似乎没听见，顾自向前走，走得很慢，一步一步，一头长发散落在削弱的肩膀上，夕阳西下，看上去总是有那么点凄凉。
　　 我跑过去，喊，小吴。
　　 他终于听见了，回过头来看着我，一脸惊愕。
　　 这时我才发现，他戴着耳麦，手上拿着随身听。
　　 他看着我说，啥子事？
　　 浓浓的四川音。
　　 我尴尬一笑，说，你听的什么歌？
　　 他这才拿起随身听看了一眼，微微一笑，说，朴树的《白桦林》。
　　 他笑起来其实挺好看的，也许从没有人告诉过他。
　　 我说，我可以听听吗？
　　 他看着我，笑了笑，说，如果你不介意，可以过来，我们一人听一个耳塞。
　　
　　 三
　　 我说，我喜欢朴树。
　　 他有些惊讶，看着我，说，为什么喜欢？
　　 我撅了一下嘴，说，喜欢就是喜欢，还有为什么吗？
　　 他想想，觉得有理，点了点头，说，你听过白桦林吗？
　　 我点点头，说，那是一个关于战争的故事。
　　 他摇头，说，不，那是一个关于爱情的故事。
　　 我说，什么样的，你可以讲一讲吗？
　　 他说，有一对恋人，彼此爱得很深很深，可是，有一天，战争爆发了……
　　 楼下的那条马路其实很长很长，落日西下，总有微风吹着树叶飘摇而下，路过的行人很少，鲜有车辆经过，于是，那条路便显得格外的安静。
　　 可是，自从我与小吴一起散步的时候，我便觉得那条马路太短太短，因为走不上几个来回，他就把故事讲完了。
　　
　　 四
　　 我说，小吴，你这么有学问，怎么不去上大学？
　　 他就眼睛眯成一条缝，斜望着天空，半晌无语。
　　 我打一个哈哈，说，没事了，你不想说就别说。
　　 他说，我有一个梦，你懂吗？人要为了自己的梦而活，我也一样。
　　 他说这话的时候，嘴角翕动，可是神色却哀伤无比，仿佛命运夺去了他的梦。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小吴的眼神里写满着悲伤，可是那悲伤我清晰可以看见，却又无法触摸。
　　 时日久了，我渐渐发现我有点喜欢小吴了，但是，我却不知道他的名字，只是知道，他是楼上的住客。
　　
　　 五
　　 每个周末，小吴会到门口收信，而每个周末，总有邮差把小吴的信送到门口来。
　　 我瞧见的次数多了，好奇心便起来了，我在想，是谁给小吴在写信呢？
　　 我从门缝里偷偷瞧小吴的神情，他拿着信那一刻，开心的，仿佛得到了什么宝贝。
　　 我说，小吴，可不可以让我去你的房间坐一坐。
　　 他显得有些为难，说，房间里很乱，真的，没地方可以坐的。
　　 我摇头，说，我才不相信呢，真的很乱吗？让我进去看一眼。
　　 他拦在门口，不准我进去。
　　 这样却更加激发我的好奇心，更想到房间里瞧一瞧。
　　 我逗他道，莫不成你的房间里藏了一个女子，你金屋藏娇来着。
　　 他摇头，身子不曾移开。
　　 我趁他不注意，从手臂下面钻了进去。
　　 的确，房间里很乱……
　　 那种乱我不敢相信，鞋袜四处摆放，到处都是吃剩的方便面盒子，还有蚊虫落在上面，唯一干净的地方就是床上，一块不大不小的地方，没有摆放其他东西。
　　 我怔住了，我以为他逗我玩的，没想到他说的是真的。
　　 他很尴尬……
　　 我更加尴尬，我没想到这样文艺的一个人，现实生活里会是这个样子，我怕他看出我的尴尬，立刻走过去，在床边坐了下来，摆了摆手说，其实，也不是很乱。
　　 他想去打扫，但是，连扫帚都找不着了。
　　 我站起身来，说，没事，没事，我来收拾……
　　
　　 六
　　 房间里一张饭桌，一张电脑桌，一张床，一把椅子，这是仅有的家具。
　　 电脑开着的，苍白的屏幕上，我看见扣扣头像在闪动。
　　 房间里的鞋袜我收了起来，垃圾清扫出去，然后，我就看见床头那一叠信封。
　　 信封上面是清秀的字迹，写着吴韵辛收，我终于知道，原来他的名字叫吴韵辛，多么好听的名字，多么有诗意的一个名字。
　　 小吴坐在电脑前，开始点开扣扣，与人聊天起来。
　　 我坐在床边，拿着那些信封，心里一万个想打开的念头，可是，却又不敢……
　　 我怕，我会伤心。
　　 我说，小吴，这些信谁写给你的？你的女朋友吗？
　　 他回头看见我手里的信封，突然紧张起来，走过来，看着我说，还我。
　　 声音冰冷，突然像变了个人一样。
　　 我说，偏不给，我想看看。我佯装要拆。
　　 他一紧张，掰开我的手，把所有信封抢了过去，别在身后，像保护着什么宝贝一样。
　　 我知道，那些信件对他的重要性，可我不甘，我竟不如一个不知名姓的人在他心里的重要性。
　　
　　 七
　　 我说，以后，每天我给你送饭上来吃，你要按时吃饭，衣服换了，我第二天上来拿去洗。
　　 他看着我说，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我苦涩一笑，说，喜欢，还有什么道理吗？
　　 他有些难过，坐到电脑前，说，我不想欠你的。
　　 我说不欠呀，我心甘情愿的，我不想看到自己喜欢的人生活得这么邋遢。
　　 他没有说话，只是拿着那些信件，沉默，一言不发。
　　 我心里有很多很多话，想问他，可是，我知道，在他心里，我其实连那些信件都不如。
　　
　　 八
　　 后来，我知道，他叫吴韵辛，湖北人士，高考落榜，一个人来到福建打工，没有文凭，找不到工作，就住在租来的房间里，每天用大量的时间在网上连载小说。
　　 没有任何收入，就每天吃方便面。
　　 我说，你怎么不去找一份工作呢？
　　 他看着我，说，进工厂做员工吗？
　　 我知道那样的工作不适合他，可是，一个人怎么能不工作呢？
　　 他说，我用十年来写作，如果有天写成了，那么这十年都是值得的。
　　 我说，如果写不成呢？那这十年，不是……
　　 我没有说下去，我知道说下去会伤了他的自尊心。
　　 他苦笑，说，没事，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真的，我不需要你的关心，我有我自己的安排，我对我的人生有我自己的规划。
　　 我很想劝他去做一份事，正如我很想劝他不要去写信一样，我想他以后的生活里，有我的足迹，可是，我却又没有勇气去干预他的一切。
　　
　　 九
　　 我算着日子，终于到了星期一，邮差来到门外，喊着他的名字，我立刻跑到门外，小声说，他在睡觉呢，别打扰他，信我代他领就是了。
　　 那邮差是村里的人，经常见我们俩一起散步，以为我们是情侣，也就信了，把信件给了我，说，这一封又是退回的。
　　 我看着信封上的名字，吴韵辛收。有些惊诧，这不就是他的名字吗？怎么会是退回的呢？
　　 我说，你莫不是搞错了吧，他就叫吴韵辛。
　　 邮差半信半疑地笑着说，怎么可能，一个人给自己写信，还专门等着退回来。
　　 我说，真的，他就叫吴韵辛。同时，我的心一沉，看着邮差大哥问，这信是他寄出去的吗？
　　 邮差点了点头，不解地看着我说，他莫不是有病吧，这信就是他寄出去的，每周一他都会寄一封信出去，但每周一，都会退回一封他已经寄出去的信，我一直还以为他是个执着的人，原来他是在逗我玩呢。
　　 我被邮差的话惊住了，按照邮差的话，他床头的那些信，都是他自己写给自己的吗？
　　 想到此处，我心里黯然一喜，可是，更多的疑问袭上心头，他为什么要自己给自己写信呢？这信封上明明写着地址，湖北恩施利川……
　　
　　 十
　　 我偷偷看了他的信，信的开头，是一个女子口吻的称呼。韵。
　　 我在这边还好，这一周以来，我每天都在想念你，不知你现在过得还好吗？
　　 ……
　　 像久别的恋人，像心里的牵挂，像无语的思念，信里全是满满的爱意，落款处，写着琴。
　　 如果我不曾知道这信是他自己写给自己的，我真会以为这世上有个叫琴的女子爱着他，牵挂着他，想念着他。
　　 他为什么要以一个女子的口吻给自己写信？他为什么要落款写上琴，他为什么要写一封永远无法到达的信呢？
　　 他似乎早已知道信会被退回，可是，他依旧坚持着写了下去。
　　 他真的疯了吗？
　　
　　 十一
　　 我们吵了很大一架，我不知道我哪里来的勇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是这么的难受和堵，我就想把他喊醒，让他正常一点，不要再这样活下去了。
　　 可是，我知道我没有资格，我算他的什么人呢？我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很生气我拆了他的信，仿佛像被激怒的狮子，狠狠地看着我，生怕我再侵犯他的领地。
　　 我在吼叫，他只是用愤怒的眼神无声地看着我。
　　 第一次，我们之间把彼此撕扯得鲜血淋淋，我很想了解他，可是，我不想了解一个活在不真实世界里的人。
　　 那天后，我没再找他，他也没再理我。
　　
　　 十二
　　 早上他下楼买早餐的时候，会看见我，依旧笑一笑，就走了。
　　 傍晚，他到楼下散步的时候，会看见我，依旧笑一笑，就擦肩了。
　　 陌生到从前，像从没有认识过一样。
　　 可是，我始终觉得他的笑容是如此的漂亮，配上他清秀的面容，飘逸的长发，带了那么一丝文艺。
　　 我也知道，其实，他走路的时候戴着随身听，听着朴树的白桦林，这个世界的喧嚣，与他格格不入。
　　 他除了看见这个世界的样子，他又何曾愿意倾听这个世界的声音。
　　 或许，这世上的人，在他眼里根本不值一提罢，亦如我。
　　
　　 十三
　　 半个月后，他不再出现，我以为他病了，躲在房间里，不愿意出来，等了几天后，我才知道，他悄悄地搬走了。
　　 那间房，我打开，很好奇的是，电脑屏幕依旧在闪烁，那台电脑，他竟没带走，似乎早就料到我会去他的房间，故意留给我的一样。
　　 屏幕左下角，那闪动的扣扣头像异常显眼，我好奇地点开来看，那头像的昵称正是一个琴字。
　　 我突然怔住了，难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琴这个人存在吗？
　　 我打开他们的聊天记录，一页一页地翻看，好长好长，像一个讲不完的故事。
　　 只是看得越多，我的心越难受，眼泪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原来，那个琴，真的存在过，只是不知那一天，就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自此，他就再无归依，一个人四处飘荡，带着一台电脑，写着他们两人的故事。
　　 原来，他的小说，写的都是他自己的故事，只是，那些故事，不为人知，不为人愿知。
　　 他的电脑上，登着两个扣扣，一个是琴，一个是韵，他一直在自说自话，用琴的身份和自己聊天，用韵的身份回答琴。
　　 他是有多么孤独和思念，有多么难过和痛苦，才需要用这样的方式让自己度过这漫长的时日。
　　 我似乎突然明白了，他为什么要坚持写那么多会被退回的信。
　　 那些，只是他活下去的动力和勇气。
　　 像那白桦林，那份凄美的爱情。
　　
　　 十四
　　 他走了，再没回来，就留了一台电脑和空空的房间，那间房我再没允许父母把它出租出去。
　　 没事的时候，我会看那电脑上他保存的小说稿子，猜想他现在去了哪个城市，又在哪个角落躲着写自己的故事……
　　 或许，那里还有一条马路，落日西下，有柔柔的风，吹着散乱的落叶，轻轻打在他的脸上。
　　 他依旧会浅浅地笑，笑得如此的漂亮，笑得如此孤独。
　　 很久后，在那条马路上来来回回，我才知道，原来，人最大的孤独，就是走在一条折折返返的老路上，永远没有胆量朝着一个方向走下去。
　　 我如此，他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