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艳茗早已听明白了黄金花的话，却装作不懂似的说：“难怪上次那位老人来，你说什么也不准我把阿海的下落告诉他，原来你是想从中渔利。既然这样，我们就去找阿海的伯父，还清你的债。至于出不出国，那是我们自己的事情。”
　　 黄金花素知黎艳茗柔中有刚，便笑着说：“咱们娘们儿，怎么说起生分的话啦？你们想想看，那老头冷不丁来找你阿茗，咱们总得打听个明白，才能对那老头说实话，这也是情理中的事嘛！”
　　 洪小海抬起头，问道：“你说我伯父从澳大利亚来，要我去继承他的产业，这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黄金花说道，“小海，我这可是为你们好。今天晚上来的那个人，不是个善茬儿。说不定也是为了你伯父那笔产业，想敲你们的竹杠。你们若是个明白人，就快刀斩乱麻，别叫他钻了空子。”
　　 “我伯父住在什么地方？”
　　 “这个嘛……”
　　 “看起来，你不想告诉我们。”洪小海冷言冷语地说，“可是，我们找不到伯父，还谈什么继承产业呢？”
　　 黄金花淡淡地一笑，说：“他住在城里的一家大饭店，你去那里露面，未免担风险。万一有人发现你，不但出国的大门关闭了，连你脚下的路，恐怕也没有啦！”
　　 黎艳茗的心猛地一震，那嘴唇也微微地颤抖起来。她转过脸来看着洪小海，希望他能说上几句有份量的话，镇住黄金花。可是，洪小海却低垂着头，一句话也不说。于是，黎艳茗赌气地把脸扭向了一边。
　　 在海滩上的时候，由于黎艳茗以死相劝洪小海才下了投案自首的决心。此刻，当得知自己的伯父要他去国外继承产业时，那投案自首的决心便开始动摇了。在他看来，谁不追求荣华富贵？谁不贪图舒适安逸？眼见得在自己的脚下展开一条黄金之路，为什么硬要去忍受囹圄之苦呢？
　　 “阿茗，”洪小海一把抓住黎艳茗的手，说，“我们出国吧！只要有了那一笔产业，再也不必给人家陪笑脸。这种让人憋气的酒吧间生活，从此也就结束了。你说好不好？”
　　 “不好！”黎艳茗断然说道，“离开我的故乡，就够让人痛苦的啦！再要离开祖国，那日子简直就没法儿过。我不去！”
　　 “你！”洪小海有些着急地说，“难道你愿意叫我这样混一辈子？我把一切都告诉给了你，不离开中国，我只能投身监狱。就算几年之后能出来，又会怎么样呢？阿茗，你为什么这样不理解我的心情？”
　　 黄金花闻听，知道黎艳茗晓得了洪小海杀人的事，便不凉不酸地说：“小海，如今的世界，人都变得自私啦！阿茗不肯跟你去，自然也有她的道理。俗话说，‘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嘛！阿茗恋着家乡，恋着父母，这是人之常情。你若是强按牛头喝水，岂不是伤了人家的心？依我看呀，出国的机会难得，或者你先走，等阿茗愿意去的时候，你再来接她也不迟。”
　　 洪小海觉得黄金花讲得也有些道理，便紧紧看着黎艳茗，说：“阿茗，我不强迫你。只要你忍心和我分手，咱们就各奔前程吧！”
　　 “什么？”黎艳茗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住洪小海说，“当初，我含泪离别父母，跟你来到了黄金海岸。为了帮你还清债，栖身于酒吧间卖唱伴舞。再苦，我不说苦；再累，我不说累。我这样低三下四地寄人篱下，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的将来能和你一块过扬眉吐气的日子！就在你说出自己是个杀人犯的时候，我也痴呆呆地相信你不是个恶人。可是你，却说出这样绝情的话。阿海呀阿海，你对得起人吗？自古以来，有多少痴情女子死于负情郎之手。苍天无眼，让我也遭此罹难！”话没说完，她已经哭成了泪人。
　　 洪小海满面羞愧地低下了头，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当初，两人在广州一见钟情。他的英俊，他的谈吐，他的志向，赢得了黎艳茗的爱情。然而那时候，他们都是不谙世事的青年，只凭一腔的狂热之情，盲目地踏上了未知的人生之途。他们满心以为，在国家经济开放的形势下，只要肯干，就会得到幸福的生活。但是，严峻的现实生活，无情地击碎了他们的狂热理想。此刻才明白，爱情决不是至高无上的。在生活的长河里，他们错误地登上了死亡之舟。
　　 酒吧间的一扇窗户没有关严，被一阵海风吹开了。那带着咸腥气味的海风，吹乱了黎艳茗的长发，也吹乱了她的心。此时，她的一切希望都破灭了。她恨自己当初没有看透洪小海，更恨自己把爱情看得高于一切，竟不听父母的劝告，流落到黄金海岸的酒吧间栖身。由于自己的无知，犯下了难以挽救的错误。她既无颜回广州拜见父母，又不愿随洪小海飘流海外，更厌恶海浪酒吧的卖唱生涯。她忽然发觉，天地虽大，竟没有自己的落脚之处，多么可悲可怜；她茫然地站了起来，向酒吧间的外面走去。
　　 洪小海见黎艳茗离去的神色不对，刚要站起来去追，却被黄金花一把拽住了。
　　 “小海，”黄金花说道，“阿茗现在心里很乱，让她一个人去散散心也好。她不会抛下你的。眼下，你倒应该好好想一下自己的事情。你若是投案自首，我也不拦你。可是，你伯父的那一笔产业，也就不能归你啦！至于阿茗嘛，只是由于惦念自己的父母，才说出那一堆气话。过两天，我放她一个月的假，让她回广州去探望父母。眼看你就要成为海外娇子，她的父母也会劝她跟你一块去的。”
　　 洪小海的心里矛盾重重。他多么希望黎艳茗能回心转意，和他一起去澳大利亚啊！不管黄金花是个什么东西，只要她肯放阿茗回广州探亲，总算还有点人味儿。他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黎艳茗的父母身上。只要两位老人说上一句话，黎艳茗就会高高兴兴地随他同往。这一想法虽然给了他些许的安慰，但是内心却总是感到有一种惶恐不安。他似乎觉得那黑沉沉的大海，就要吞噬掉他的一切。
　　 “你听！”洪小海突然喊道，“那海浪的声音，为什么和往常不一样？”
　　 黄金花侧耳听了听，并没觉得涛声与往日有何不同。只是感到那风声，却是比刚才刮得紧了。洪小海倏然间感到浑身在颤栗。在那阵阵的海风中，他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那声音，仿佛来自大海的深处，使他感到骇人的恐怖。他猛然间跳了起来，冲出酒吧间，向大海狂跑着奔去……
　　 “阿茗！阿茗！你在哪儿？！”
　　 听不到黎艳茗的回答，却只有大海的涛声。洪小海隐约看到，月光下的沙滩上，有一行熟悉的脚印，一直通向大海。他感到心中一阵绞痛，几乎昏倒过去。他“扑通”一下跪在大海边上，绝望地伸出双臂。那撕心裂肺的呼喊，在大海的上空回旋着……
　　 “阿茗！阿茗！你回来吧！”
　　 然而，黑沉沉的大海，并没有把黎艳茗交出来。那一行脚印，留下了她对人生的留恋。洪小海久久地跪在那里，不肯离去。他在这寂寞的沙滩上，度过了不眠的一夜。
　　 一轮红日从海上冉冉升起，万道霞光，普照蔚蓝的海水；矫健的海燕，在大海的上空振翅飞翔；点点的渔舟，扬着白色的帆；赶早海的人们，来到了沙滩上。
　　 洪小海默默地站在大海边，那憔悴的面容，已经没有了血色。黎艳茗绝望地投海后，使洪小海的心灵受到了极大震撼。他那悔恨的心情，使他痛不欲生。他本想随黎艳茗而去，用死亡来消除自己的痛苦。然而，他又想到，纯洁的大海，岂肯容下自己的罪恶之躯，经过一夜的苦思冥想，他决心投案自首，以慰黎艳茗的在天之灵。
　　 “阿茗，”洪小海望着茫茫的大海默念着，“是我毁了你的一生。现在，我就去投案自首，甘愿接受应得的惩罚。你放心地去吧！”
　　 蔚蓝的大海，仿佛明白了洪小海的心思，把一层层的海浪，推到了他的脚下。洪小海洒着眼泪，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金色的沙滩。此刻，他仿佛听见飞翔的海鸥，在用低哑的声音呼唤：
　　 “阿茗！阿茗！阿茗……”
　　
　　 五
　　 天一大亮，皇甫煜就驱车来到了滨海区公安分局。他显得有些疲惫，仿佛一夜没合眼似的。昨天晚上，他在海浪酒吧间很敏感地发现了问题，并且布置了暗哨，将酒吧间监视起来。根据他目前掌握的材料，正在考虑如何拘捕黄金花。当他推开分局局长楚仲良的办公室的门时，看见曾与他交过手的长发青年正坐在楚仲良的对面，不由得一怔，以为公安分局已将洪小海拘留了。
　　 “皇甫，”楚仲良见皇甫煜走进办公室，便微微地笑道，“这位青年一大早就来找我，还是你和他谈谈吧！”
　　 洪小海一见皇甫煜，不免吃了一惊。他惶恐地站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我给你们介绍一下，”楚仲良说道，“这是公安局刑侦处长皇甫煜。”
　　 “你……”洪小海呐呐地说，“你不是广州金羽大酒家的经理吗？”
　　 皇甫煜笑了，说：“你坐下吧！假如我没有说错的话，你就是洪小海吧？”
　　 “是，是我……”
　　 “我到海浪酒吧间去，就是为了找你。”皇甫煜坐了下来，说，“我很高兴，你自己来了，这就省去我们不少的麻烦。”
　　 洪小海脸色苍白地说：“你们……一直就在找我？”
　　 “不，”皇甫煜说道，“对于你的名字，我只是昨天才听说。当时，我很希望黎艳茗能说出你在什么地方，可是黄金花却阻止了她。好，我们言归正传吧！你到公安分局来，想必要谈什么事情吧？”
　　 “我，我有罪……”
　　 皇甫煜和楚仲良交换了一下眼色，却谁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待洪小海继续往下说。然而，洪小海却低下了头，没有开口。
　　 “洪小海，”皇甫煜点燃了一支烟，说道，“据我们了解，海浪酒吧间存在一些很严重的问题。假如你能向我们揭露一些它的内幕，我们是很欢迎的。你谈一谈好吗？”
　　 “我……”
　　 “我可以再进一步地对你说，黄金花引诱、胁迫妇女卖淫，已经构成了犯罪。在这期间，有人也许不自觉地做了帮凶。但是，只要能够同黄金花划清界线，并主动揭发她的罪行，争取立功赎罪，那末在具体分析案情的时候，我们会加以区别对待，甚至不追究他的刑事责任。”
　　 洪小海听完皇甫煜的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此刻，对他来说，还有什么比杀人的罪行更严重呢？
　　 “皇甫处长，”洪小海说道，“我虽然身在海浪酒吧，但是从来没有参与黄金花引诱、胁迫妇女卖淫的犯罪活动。黄金花要我做的，只不过是在酒吧间营业期间，不出大的骚动。我虽然同别人打过架，但都是因为那些人对黎艳茗动手动脚。请你相信，我说的全是实话。不过，我来到公安分局，并不是为了洗清自己，更不是为了表白我是一个好人。”
　　 皇甫煜笑了笑，说：“如果是这样一种情况的话，那可再好没有啦！好吧，你现在就谈一谈，你来公安分局，究竟出于什么动机呢？”
　　 “投案自首！”
　　 皇甫煜明知洪小海的来意，却不动声色地说：“刚才你已经说过了，你从来没有参与黄金花的犯罪活动。眼下，我除了关心黄金花的问题之外，对其它一切事情都不感兴趣。”
　　 洪小海愕然了。他万没想到，竟会有这样的警察头头。对于投案自首的不欢迎，难道非要自己亲手抓来才高兴？他的脸色微微地涨红了，有些气恼地瞪了皇甫煜一眼。
　　 皇甫煜笑了起来，平静地问道：“洪小海，莫非你犯了杀人罪？”
　　 洪小海一怔，好半天看着皇甫煜不说一句话。他闹不明白，眼前的刑侦处长，为什么要用那样一种神情和他说话。楚仲良也感到很奇怪，但当着洪小海的面，又不便去问皇甫煜。
　　 “既然这样，那你就说说吧！”皇甫煜漫不经心地说道，“不过，我们都是忙人，你最好能用几句话就把事情说明白。”
　　 洪小海在临走进公安分局的时候，心情还是非常紧张的，满心以为在自己交待罪行时，会使公安局的人大吃一惊。可是，谁想到皇甫煜对于他所要交待的问题，竟会如此地毫不在意。此刻，他那紧张的心情，被冲淡了，甚至产生了恼怒的情绪。
　　 “是的，我是一个杀人犯。”洪小海说道，“两年前，因为独眼龙调戏妇女，我们两人动了刀子，不想失手杀死了他。由于怕进公安局，我当场逃跑了，一直隐藏到今天。你们……把我抓起来吧！”
　　 楚仲良听罢，确实吃了一惊。可是皇甫煜却不以为然地坐在那里，用剪刀剔着指甲。洪小海一见皇甫煜似听不听的神态，便紧闭嘴吧，再不说话了。楚仲良想问个明白，不想却被皇甫煜制止住了。
　　 “洪小海，”皇甫煜说道，“你敢于来承认自己是杀人犯，其精神可佳。遗憾的是，由于你没有及时地向公安机关报告，所以才使你落得如今的下场。我可以告诉你，独眼龙并没有死。由于他进行赌博，现在监狱接受改造。当时，他只是受了轻伤，在你逃跑之后，他也溜回了家。黄金花欺骗了你，你又害苦了黎艳茗。想一想吧，这是多么沉痛的教训！”
　　 洪小海闻听浑身一震，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早知如此，自己何以会栖身于海浪酒吧？黎艳茗又何以会白白丧失了生命？此时此刻，他把满腔的仇恨，一股脑地倾泻在黄金花的身上，简直恨得咬牙切齿。于是，他把黄金花的罪行，一条一条地说了出来……
　　 “你反映的情况很重要。”皇甫煜语气庄重地说，“在我们的社会主义国家里，决不允许有人借改革开放之风，胡作非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