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雅香】我的父亲(散文)
1949年某天,上海,黄浦江码头。
一群大学生肩挑手提着行李铺盖涌上了栈桥……
码头上停靠着一艘已经升火,准备启锚远航的国民党军的军舰......
一周前,复旦大学的校园里来了一伙吃公家饭的人,他们遇见学生就会发上一张宣传单,在教室和寢室里他们也会大肆宣传去台湾的好处,他们在极力鼓动应届毕业生去台湾去美国发财......
在这群涌上栈桥走向军舰的学生中有兄弟俩,他们同是复旦大学经济系的毕业生。
哥哥胖墩墩的,满脸露出兴奋的神情;弟弟,清瘦,高挑,一脸的疑惑……
"哥,我们不去了,回湘潭。"弟弟有点央求的口气。
"闯!不出去闯闯怎么知道外面的情况。"做哥哥的似乎胸有成竹。
"快,快!马上开船了!"一些荷枪的士兵在催促……
兄弟俩扔下行李紧紧拥抱着……
哥哥在士兵们的催促下走上了军舰的弦梯......
弟弟提着行李,朝着家的方向融入了阳光中......
回头朝家乡走去的弟弟是我的父亲。
若干年后。一天,父子俩聊天时,我问父亲,为什么抛弃所学专业而从事教育工作?
父亲爽朗地笑着说:"当老师不好吗?专业知识只用在了一个方面,教书育人可以为国家培养更多的有知识的人。"
"你是大学毕业,教小学
……"我一脸的疑惑。
"启蒙教育的好坏关系到学生们的整个学习历程。"父亲打断了我的话,"我就是喜欢教小学。"
确实如此。当时的教育局长,父亲的高中同学万永敦先生曾多次找到父亲希望他去某中学担任领导,可是都被父亲婉言谢绝了。
父亲的行为在我眼里是个谜,特别是我问他在复旦大学的事情时,他更是缄口不言。
改革开放前的许多年里,政治运动一个接着一个的开展,父亲因埋头于教学中,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但仍落了个走"白专道路"的帽子。
1981年元旦,当时在怀化交通局工作的我回湘潭休探亲假。一年多沒见到我的祖母别说有多高兴了。问长问短,絮絮叨叨。她最后十分兴奋地告诉我:"美国来信了。"
我懵了!
祖母将父亲在复旦大学时的情况都一五一十地说给我听了。
"信呢?写回信了吗?"
祖母说,信件被父亲藏起来了。除了祖母,他沒有告诉任何人。收到信件至今已经八个多月了,也不写回信......
啊,父亲的脑海中一直存留着"政治运动后遗症…...
在湘潭休假的五天里,我翻遍了家里每一个犄角旮旯,皇天不负有心人,伯父的信终于被我找到了。
伯父并非我的嫡亲。他是姨祖母的儿子。姨祖父和姨祖母先后患病去世,是祖父母将他抚育成人。父亲比他小两个月。
我连夜回到了怀化,在第一时间里给伯父写了一封极其简短的回信:我们全家都好。勿念!
一个月后,我收到了伯父的第二封信。信中寄来了他们全家四口的合影照片……
但他始终未提及自己的工作情况,只是介绍了、两个弟弟,晓楼和晓峰。
1984年初,我回到湘工作了,而与伯父的书信来往有二十多封,一大叠的信件我全交给了父亲。
父亲抑制不住对堂兄的思念,而改革开放的春风也吹散了他心头久久不散的阴霾,父亲第一次给伯父写信了。
此时的父亲已被市二中胡校长夫妇游说动了,担任了高中班的语文教学。
那时候的人们,若家里有个亲戚什么的在港澳或海外,那个拽劲就十足了。而父亲仍千叮咛万嘱咐地叫我们别声张。他仍然是骑着那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往返于学校和家之间……
市侨务办公室主任就住我家的楼下,然而,他也不知道我们家有海外关系。但是,沒过多久他还是知道了。
我家里的住房很小,一家三代五口人,仅仅住着四十多个平方。当时我老大不小了,因为房子问题,一直在拖延着婚期。出于无奈,我拿着伯父的一封来信去了侨务办,希望在侨务政策的关照下,给我分配一套住房。
侨务办主任李叔叔仅仅只是看到那个信封时就满脸露出了惊讶……
伯父从来沒回答过我他是干什么工作的;父亲也沒说过(父亲精通英文);但是李叔叔却向我道出了一个"秘密":信封和邮票是联合国世界农业与粮食组织专用的,伯父肯定是美国派驻联合国的官员……
父亲啊,你其实在收到伯父第一封信时,你就知道他在美国是干什么工作的,可是你为什么要瞒着全家人啊?
是喜?是忧?是怕再次来政治运动?
1984年8月,伯父回湘潭来了。伯父此次是到北京公干,顺便回了趟家。和伯父一同来的还有湖南省政府和侨办的领导,湘潭市谭景阳市长也来了……
小区那不太宽敞的道路全被清一色的"上海"牌小轿车堵塞。
在家人一起欢聚时,伯父用江西语言问父亲:"那时候(1949年)你为什么不出来?现在还在与人合伙建住房。"
父亲笑了:这房子是分配的,不用自己建,每个人都有房子往。"
"你就想一辈子教书过日子?"
父亲转身进里面一间房,一下子拿出来几十封信还有许多照片。他如数珍宝地对伯父说开了:这是我和平小学的学生。你看看他现在是市中心医院的外科主任;这个是我临丰学校的学生,现在是卫星发射基地的;这是市二中的学生,现在是……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还从来沒有这样兴奋过。是啊,看到自己几十年心血培养了这么多对国家有贡献的人才,父亲能不高兴吗?
伯父仅住了一个晚上,又匆匆忙忙的飞去了罗马。
父亲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十岁。从学校回到家里后,他要么用口琴吹奏着:让我们荡起双浆,小船儿推开波浪……
要么是叫上我们兄弟,他拉手风琴,我们唱起:锦绣河山美如画,祖国建设跨骏马……
我终于懂得了父亲的那颗心。
1987年,父亲退休了。但是,在学校为他举行的"光荣退休”欢送会后,他又骑着那辆除了铃子不响,哪儿都响的破单车去了学校……
我曾遇到过父亲教过的几个学生,他们对父亲的印象是:宋老师在课堂上对我们很:严厉,一旦走出了教室,他与我们就像哥们,非常随和。他讲课时很风趣,同学们就像在听故事一般,一听就懂……
风风雨雨中,父亲来往于家和学校间四十个年头了,虽然双鬓已白,可是一谈到教课,他马上就会像年轻人一样,劲头十足,说得眉飞色舞的。用祖母的一句话归纳:他是睏在书山里了。
1990年5月的一个阴雨天,父亲从学校返家途中被一辆小车给撞倒了,膝关节严重挫伤,医生诊断必须住院治疗。
"什么?住院治疗?"父亲听完医生的话急了:"不行,孩子们苦读十二年,现在正是高考冲刺复习阶段,我不去帮他们复习,那会误人子弟一生!"
父亲拒绝了医生的建议,拄着拐杖又行走在那两点一线的教学路上。
父亲离开我们二十年了,他留给我们的是一摞摞的教科书籍和那一叠叠的教学备忘录……
父亲与伯父相比较,父亲的一生平凡、普通;伯父的一生有着传奇和轰轰烈烈,他有地位,高待遇,生活条件优越……虽然,父亲一生大多在艰苦环境中度过,但他同样活出了自我,一生无憾!
(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