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滨河小区正门进去，是一块长方形的广场，有喷泉、花、树、草坪、长椅和健身器材等等，人们的休闲好去处，冬天晒暖夏天纳凉，孩子们追逐打闹，老人们漫步闲聊，散淡的人甩甩胳膊踢踢腿，一天到晚都不断人。
　　 这天傍晚，王拥军的车刚驶进院里，远远就看见母亲正乐不可支地向他招手，泊好车急忙赶过来，老太太推着她的小推车已经急不可待地走过来几步，神采飞扬，“儿子，你来说说，我姥娘家有个舅舅叫史全根，我记得他经常出去做木活。你这个姨说她也有个舅舅叫史全根，木活做得并不出色，主要是种地，也是古桥〔乡〕的，也是史庄〔村〕的，也在双洎河南沿，这是不是就说明我的妈和她的妈都是史家的闺女，我和她是从未见过面的表姊妹？”
　　 还有这种事？不过据他所知，古桥那地方有个“史庄”不假，但还有个“师庄”，同音不同字，都在双洎河南岸，这两个不识字的老太太恐怕是混为一谈了。
　　 果不其然，对面轮椅上的老太太兴奋地都想站起来，“我去过双洎河，洗过衣服割过草，河坡里的白茅根可甜啦，俺姥爷还说师庄的人有没有文化不要紧，老了呵都得叫老师。”
　　 是不是表姐妹又有什么要紧？难得她们如此开心。王拥军故意惊讶说，“哎呀，咋这么巧！妈，之前的人为了生存啥活儿都会干，必须的，打土坯，夯土墙，赶大车，打麦场，编荆篮编席，喂牲口犁地，男人做个木工活也是稀松平常，这姨说的没错儿，主要是种地。你总算有个姐了，有个贴心的人了，难得，妈，咱又住这么近，说说心里话，忒好了”。当即叫了大姨，算是认了亲。
　　 王拥军认的这个大姨可真够大，时年97岁，郭秀枝，住11号楼2楼西户，站喷泉那里就能看到她家阳台。虽然是坐了轮椅，老人家精神头挺好，声音洪亮，目光有神，只是耳朵好像不太好使。
　　 老人家拉着突如其来的外甥怎么也看不够，“多好的孩儿啊，像你妈，儿子像娘金子打墙，月妮妹子有福阿，有个好儿子就啥都不用愁了。我比你妈大十岁，赶上了裹脚，脚小走不稳，怕摔，老了，越发不中用了，俺媳妇说闷家里不好，推我出来转转，找人说说话，今天一说就遇到亲人了，缘分啊。她把我放在这儿出去买菜了，咦，许昌地邪，说曹操曹操到。”
　　 顺着郭秀枝的目光看过去，邪，真邪！这不是牛小琴吗？三十多年都没碰上，碰上的前几秒自己巴结着赶着跟她成亲戚了，这是哪门子缘分？分明是冤家路窄，上辈子有仇吧，王拥军恨不得抽自己几耳光，急着去投胎啊？
　　 夹杂着银丝的头发在脑后抓成一个丸子，淡淡的妆容，浅浅的忧郁，衣着得体，干净利索，身材略显发福，就一普通的中年妇女，看样子牛小琴那点儿文艺范儿并没有趟过生活这条河。显然，她也认出了自己，风轻云淡，自然而然地叫了声“拥军哥”。王拥军借口还有事，仓皇逃遁。
　　 上世纪85年，王拥军以占地工之名进了省汽修厂，在机加车间当了名学徒工，第二年，师傅战友的女儿牛小琴商贸中专毕业分配到了工具库当管理员，由师傅牵线，两人谈起了恋爱。小琴刚出校门对啥都好奇，王拥军骑着二八自行车就带着她到处转悠，看电影，逛公园，爬山，划船，许昌附近的景点看了个遍，风味小吃也吃了个遍，每月几十块钱的工资也花了个底朝天。结果却不尽人意，随着相互了解小琴嫌他没文化没品位，粗俗。打死他都不敢直言是她太矫情太会咬文嚼字，小琴那文化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呢，能考上中专的都是学霸级的人才，他只能通过提升自己来缩短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哪儿敢对她指手画脚。为了攀上这个头顶文化光环的女神，他可是费了不少心思，先前的污言秽语再不敢说一字，时刻注意自己的言谈举止，既要文明礼貌又要有的放矢，少说废话，省得祸从口出。每天下班，不管多累他都要洗衣服打扫卫生，自己那两件白的确良衬衫被洗得雪白雪白，裤子叠好放枕头下压得平平展展，就是油腻腻的工作服也穿得比别人干净。对小琴更是言听计从，为了像“绅士”，除了那双小手别的地方他愣是没碰过，那双小手温润如玉，手指细长，柔软光滑，刚好能被护在掌心。
　　 小琴没有耐心看他的成长，明确提出分手，师傅义正言辞地警告他：“是你自己做得不够好，不要扎那死打烂缠的臭架子！”他装作不在乎，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耍老子啊，相看之前就撂明了文化程度高中一年，没蒙没骗，你那个小中专比我高几档啊?事实上，他也没有机会去理论，师傅退休前小琴就调走了，听说是万里汽车运输公司。
　　 心中憋着一鼓气无处发泄，意外邂逅之后才发现那股气从来都没有离开过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努力地积累学问积累财富，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远远地超过牛小琴的老公，让她悔不当初。结婚前夕，他率先买回来了洗衣机，是怕老婆洗衣服把手洗粗糙了？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同龄人都爱听磁带唱流行歌曲，独他爱听戏，尤其是《小二黑结婚》中的一段唱，百听不厌：“清凌凌的水来蓝莹莹的天，小芹我洗衣到河边，二黑哥到县里去开民兵会，他说是他说是今天转回还，前晌我也等后晌我也盼，站也站不定坐也坐不安……”下岗时，他联合了几个同事置办了设备，对外加工汽车零部件，近几年公司的生意风生水起，发达了，听别人叫拥军哥，心里甚是得意，小琴当年叫拥军哥时心里是麻酥酥的甜，三十年后的今天，心里是五味杂陈，三十年间发生了许多事，也改变了许多，唯一没有改变的是那双小手，总让自己感到温暖。
　　 随着时间的推移，王拥军从母亲李月妮那里断断续续地了解到一些情况。原来，郭秀枝最小的孩子，唯一的儿子，也就是牛小琴的丈夫，前几年因病去世了，唯一的孙女也出嫁了，家里只有婆媳俩。她的六个闺女也会轮流来照顾，只是谁都唱不了主角，主要还是靠媳妇鞍前马后地操持。
　　 郭秀枝有个奇怪的习惯，无论走到哪儿每天都要喝一小勺食醋，雷打不动。一小勺醋递到她跟前，瞥一眼，不喝，嫌多了，替她吸掉一点点，不行，又少了，再添，几次三番，侍候她喝醋的人牙都倒了，她的那一小勺醋还在手里擎着，还不能罢工，不能摆脸色,不能不尊重老人。后来小琴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开塞露里面的液体挤掉，反复冲洗干净，把醋吸进去，当着老太太的面，哄孩子似的：“少了好说，你看着，加一滴，好不好?不够？好，咱再加一滴！”
　　 香油也是按滴加的。老太太一天吃五顿饭，不吃硬的，不吃剩的，吃流质的，软烂的，美味的，稍有疏忽就会引起老太太的不满，说你敷衍她，不体谅她。那小半碗饭怎么做呢，一不留神都能糊锅了，太少了。小琴在手心里揉一团面，红枣大小，搓成条，再拉细，略粗的地方用手指捏扁些，丢小奶锅里煮了，盐盒里腌的三片葱花捣进来，两片菜叶撕碎扔进去，煮软烂了，盛碗里端给婆母娘，当面加一滴香油，两滴香醋。
　　 “你大姨那日子滋润着呢，衣食住行，样样走在别人前头。”李月妮先是对郭秀枝羡慕不已，后来嫉妒的心都有了：“能不开心吗？吃的水果点心都是进口的，美国的苹果，巴西的甜橙，俄罗斯的黑麦面包，啥啥地方的酱牛肉，火腿，鲨鱼干，咱小区某些人外出旅游或公干都会给她捎地方特产。”
　　 看来秀枝大姨挺受欢迎的嘛，印象中她慈眉善目，乐观开朗，笑眯眯地跟路人打招呼，跟大家都很熟悉的样子，跟大家都是亲戚的样子。画精致的妆，烫蓬松有型的头发，一年四季都穿花裙子，明艳动人，摇曳生辉，其实很多人都知道，她那裙子的开衩一直开到了腰上，说白了就是个围裙，里面有秋裤腿或毛裤腿、棉裤腿，为的是换尿不湿方便。跟那几个老姐妹在一起时，郭秀枝俨然就一明星，谈天说地，眉飞色舞，甚至调用全身的力气来唱歌：“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那声音忽高忽低像一股窜来窜去的风，深情地呼唤过路人的家国情怀。
　　 郭秀枝经常吃进口水果已经是不可思议，后来李月妮挖掘到的一个秘密，更是吊人胃口。母亲对他说，你大姨经常吃一种叫紫毛仙的东西，是一味药材，又能当菜吃，清热解毒，清洗血液，防血栓防便秘杜绝高血压，抑制癌细胞生长，好处还有很多，这是一个特别的养生方法，你大姨经常吃，所以不生病，要不，她凭啥活恁大岁数？
　　 有道理。牛小琴没赶上下岗退休工资也高不到哪儿去，郭秀枝没有工资，指望居委会给的高龄补贴能维持生活就不错，还敢吃进口水果？紫毛仙是啥玩意儿，从来没听说过，听话音母亲自然是想吃上，尽管她的各种保健品从未断供，老婆对她成天想吃这吃那早已心存不满，这事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紫毛仙的事小琴自然最清楚，不过王拥军可不想搭理她，每次见了秀枝大姨只管嘘寒问暖，对旁边儿的牛小琴视而不见，以前是怨恨，现在是气不打一处来，那么一个清高自傲的人，老公没了你拍屁股走人啊，瞧这老太太吃了唐僧肉似的，你熬到啥时候是个头啊？活该你倒霉，这叫报应不爽。这样想固然不地道，可是赡养老人何谈容易，况且是行动不便、大小便不能自理的老人，瘦瘦小小的牛小琴，挪动一下心宽体胖的郭秀枝那得费多大劲儿啊，家家都有难念的经，不过由此看来，牛小琴并非薄情寡意之人，而是情深义重。
　　 白驹过隙，转眼又是一年。
　　 时间到了2019年的秋天，郭秀枝像一盏熬尽了的油灯，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她的六个女儿轮流来照顾她，寸步不离，时刻守候，只要不刮风不下雨，推出来转转是每天必做的功课。
　　 某一天，王拥军与秀枝姨的三闺女碰上了，多聊了几句。三姐向他表示感谢，谢他经常给她妈送吃的。“别人都送，我能不送吗？有俺妈哩，多备一些就是了，就是不说俺妈也忘不了她大表姐，喜欢跟她姐分享，咱就投其所好，大家都落个开心。听说大姨还总吃进口的名优特产呢！”
　　 三姐的脸色就有点尬了：“老还小，老还小，孩子样稀罕吃别人家的东西，别人家的东西都是香的，其实，早就尝不出味儿了，同样一片面包，你说是甜的，她说有点儿甜，你说是咸的，她就会说吃了了让我喝点水。喜欢别人在乎她，尊重她，围着她转。这是8号楼某某从澳洲回来特意给你带的老年人高钙奶粉，这样她喝，喝不完都怕辜负了人家的好意。为了哄她吃饭，小琴那是满嘴跑火车，喝口茶都是武当山的还阳草。事实上，除了自家的人谁会把她当回事哩，小琴是把阳光种进了她的心里，全小区的人都操心她的生活质量，晚上的广场舞被取缔就是怕影响了她的休息，大家都在关心她的身体状况、精神面貌，她能不高兴吗？知道自己耳朵背，见了谁都是乐呵呵的，话说回来，谁会向一个和颜悦色的老人甩脸色呢？为了感谢大家，她要给老人们做个榜样，快乐开心每一天，争取活到一百岁！”
　　 看来小琴不只是孝顺，善良，德才兼备，而且思路非比寻常。郭秀枝豁达开朗的笑声感染了许多人，她那不着调的歌不但没有人嘲笑，反而吸引了很多人唱“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各种版本，随意唱，她高兴地笑啊，满是皱纹的脸像一朵盛情怒放的野菊花。
　　 王拥军当然忘不了问紫毛仙的事。
　　 “哈哈哈……”三姐一阵大笑，“喏，就是阳台上那盆泰国仙草，茎上有紫皮，全身披毛，老太太说不囫囵了，掐一枝插土里就能活，命贱好养，放屋里一年四季都是青枝绿叶，说是药材，也能当菜叶吃，小琴经常摘两片嫩叶撕碎给俺妈做面吃”。
　　 牛，真牛，天生的牛，时隔三十年还能将老子给耍了。
　　 泰国仙草，别名金鸡毛草，学名白背三七，放室内还能起到杀菌净化空气的效果，听说过，又不是什么名贵花草，并没放在心上。因为没有对上号，白费些了功夫去打听。
　　 王拥军瞅机会也育了一盆，五棵，给老娘备着。数周之后，老母亲外出归来，她戴上老花镜，左瞅瞅右看看，皮上是有一缕紫色，明明是白毛，枝姐凭啥叫它紫毛仙吶？是不是你看我老眼昏花，随便弄了根破草来糊弄我？
　　 她再也没有机会找枝姐去证实了，紫毛仙不假，但王拥军确实糊弄了她。他装着若无其事地说，政策允许要二胎，干嘛不要，想当年这是挤破头都弄不成的事，现在人都想开了，小琴的闺女生了二胎，又是女孩，还是可高兴，去郑州看娃了，没个三年五载怕是回不来，大姨被三姐接回去养了，她家人多，热闹。事实上，郭秀枝已经寿终正寝了。李月妮对儿子的话将信将疑，似乎也预料到她的枝姐活够了，那么开明的人，到了那边儿也很快活吧。
　　 王拥军的魂不守舍好像毫无理由，但确确实实心塞难受，满是失落和惆怅。他常去阳台上透透气，虽然已是深秋，泰国仙草还是活了，像足了一个人的倔劲儿。牛小琴的电话号码办丧事时伺机存在手机里了，却是一次都没有用过，因为从心底里不愿打扰她。
　　 郭秀枝是在她百岁生日后的第二个周日离开的，中午午休后再也喊不醒了。
　　 得到消息后王拥军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操办后事，舍我其谁？是有过节，但不想她孤立无援,谁没有年轻过？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之前或许真的是自己做得不够好，这一次，你一定能做得非常好。老婆惊讶了：“你这外甥还当上瘾了，你不是说李月妮的舅和郭秀枝的舅压根儿就不是一个人吗？你去操办那不耽误工作啊？货赶不出来是要付违约金的，这算个啥事啊，随份儿礼就是了，礼大点儿！”
　　 “不成。你想啊，全小区的人都知道我是百岁老人的外甥，这节骨眼儿上，我改口说不是，缺席不去，别人会怎么看？老人家能活这么大岁数是积了德了，谁不想她光鲜体面地走完最后一程？她家没有男丁，需要用人的时候，这引人注目的时刻，我藏起来，能安心吗？”
　　 老婆居然没有再反对：“那就去吧，最后一次了，好事做到底”。
　　 “打电话问问谁有空闲，叫咱妈接过去住一阵子，看人家办丧事影响心情，况且是她的好伙伴，好大姐。这几天别让儿子出远门，让他把面包车也开回来，肯定要用车”。
　　 王拥军交代完之后以最快的速度来到了郭秀枝的身边，顺利地揽下操办后事的工作。
　　 郭秀枝的灵柩抬上车的时候，小区里一些闲散人员已经候在附近，路过的人也暂时停下脚步，向逝者深深地三鞠躬，愿老人一路走好，目送灵车缓缓驶出小区大门。市区不许放鞭炮，几乎所有的声音都在称颂她那唯一的贤惠的儿媳。想来，牛小琴是用她柔弱的肩膀扛起了百岁老人的天空，悄无声息地做了件惊天动地的事，达到了一个别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小琴去了她闺女家倒是真的，她聪慧善良，手脚勤快，心平气和，肯定会当个好外婆。她家阳台上的花随着主人的离开消失殆尽，而王拥军家的阳台正是风景这边独好，他一天到阳台上看好几遍，且流连忘返，浇水施肥自不必说，空气阳光也不能少，所以不辞劳苦地早上把花盆搬东边，晚上再搬回西边。受尽恩宠的泰国仙草扎根后长得很快，新抽的嫩叶已经柳叶大小，再不吃又要长老了。人也是这样，年轻的时候多好啊，稚嫩，新鲜，生机勃勃，活力四射，简单快乐，充满好奇，充满希望，谁都想永远留住。那只柔软的小手从他掌心抽出来，翘着兰花指，拇指和食指掐在一起，摘取两片嫩叶，想想，心中都是冬日暖阳，要么就是清凌凌的水来蓝莹莹的天，爽。
　　 后来的某一天，王拥军又在阳台上搬着花盆追赶阳光，老婆看见了没好气地说，“咱妈就不爱吃这种叶子，涩拉拉的，你还宝贝似地搬来搬去，就这盆缺少阳光啊？”
　　 他一时无言以对。
　　 老婆正要离开时，却听到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如果都能把阳光种进心里，那该有多好啊”。
　　 细品，竟唇齿留香，诗意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