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阶段，我的同桌是刘济芬，即使有一个学期老师重新排座位，把我和刘济芬分开，但她又和老师协商，再次调回到我的桌子上。
　　 为什么她总是和我坐在一起，这中间肯定有许多秘密。
　　 无论在蓝田初中还是如今的省中，刘济芬都是校花，而我呢？一个很不起眼的小不点；她的父亲是国民党陕西省参议员，我的父亲是大字不识的老农民；她是北京人，由大城市来的，我是乡下娃，来自山沟沟；就这样天壤之别的两个人，我们竟然在一个桌子上坐了五六个学期。
　　 按说，刘济芬的个儿比我高，要坐在第二排或第三排，但因其眼睛不好有点近视，就照顾性地坐在了前边。她的语文、历史、地理以及外语之类的功课还算可以，数学、物理、化学就差得远了，常常考试不及格。课堂上，老师讲的例题她听不明白，课后完成不了作业，特别是数学的课外作业几乎连一道也做不出来。常常要向我求教，让我给她讲解一遍。起初，我还很耐心，逐一讲解，又是讲又是画，她有时听懂了，有时再讲还是弄不明白。慢慢地，我就失去了耐心，干脆把我的作业本推给她，让她照抄就是了。当然，我对了她就对，我错了她跟着错。时间长了，那个代数学课的刘波涛老师把我叫到他的房子，狠狠地批评了一顿。我想不通，决定以后再也不管她了。谁知还不出一个星期，刘老师又把我叫到他的房子，说：“孙兴盛，你的功课学得好，应该帮助后进同学啊，你的同桌刘济芬数学课那样差，你要从多方面帮助她呀！”
　　 我简直百思不得其解，帮了犯错误，不帮也犯错误。世上哪有这种道理？后来我想明白了，刘济芬肯定到刘老师那儿告我的状了。
　　 一个星期天，刘济芬把我趴在课桌上的臂膀轻轻碰了碰，用一种几乎卑怯的面容带着嗫嚅的口气说：“兴盛，中午到我家吃饭吧，我爸爸说他想见见你。”
　　 我莫名其妙，她爸爸与我有何干系？我又不认识他。刘济芬再一次央求我：“去吧，我求求你！”
　　 “有事吗？”
　　 “没事，就是……”刘济芬说，“我爸爸就是想请你吃一顿饭。”
　　 我不是有意让人家三顾茅庐，不过，她盛情邀请我却不能冷了她的心。再说，我想看看那个国民党的陕西省参议员是个什么样子，于是，我决定跟她走一趟。
　　 刘济芬的家住在北门里靠街东一个三合院里面。门口一对小石狮子，经一个窄窄的过道，里面一个小天庭，石条铺着两边的台阶，她爸爸住在倒回来的前房里，她住在雕刻着明清式花格子门窗后面。地面全是用青砖铺过了的，打扫得干干净净。屋子里边除了一张床，再就是靠墙一橱书了，不像我们家除了土炕就是头铁锨。
　　 “爸，你出来一下，”刘济芬朝前房里喊了一声，“兴盛来了！”
　　 一个高大个儿的白胡子老头拄着龙头拐杖挺着腰杆走了出来。呀，白头发，白眉毛，白净的面孔，但精神却刚强硬朗，眼睛也炯炯有神。
　　 “你好，小孙同学！”他向我打招呼了。
　　 “你好，老人家！”其实，我想叫他伯伯或者爷爷什么的，一时却懵懵懂懂忘了词儿，不知该怎样称呼他。
　　 他来到我面前，把拐杖放在一边，给我沏茶。我慌了，忙说：“我来我来，您，歇着吧……”刘济芬也去套间端来了糖果，摆在茶几上，并且亲自剥开一颗递到我的手里。
　　 我本来想说“你们究竟有什么事，就直说吧”，但我一时三刻反应不过来，就痴呆呆地坐在那儿。
　　 老人家开口了：“小孙同学，你家住在什么地方？”
　　 “许家庙峒峪村。”
　　 “是在一个山口吗？”他问，“是不是山口还有石洞？”
　　 我问：“您去过那里？”
　　 他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只是猜想的。”
　　 我真佩服了这个老头儿，没去过的地方，竟然说得非常正确。
　　 然后，他又问了我的家庭状况，父亲母亲以及父母亲都在干些什么。紧接着，他说：“小孙同学，你比济芬年龄小吧，我已经打听过了，你比她小一岁。是吧？”
　　 “是，是。”
　　 “那么，她应该是你的姐姐，你应该是她的弟弟。”
　　 这老头儿！怎地问起这么稀奇古怪的话来？但我那时脑子被他突如其来的语言弄乱了，不知怎地就顺口答道：“对，我应该叫她姐姐。”
　　 老人家忽然捋着胡须笑了：“一言为定！从此以后，她是你的姐姐，你是她的弟弟。”这时，我有点清醒了：该不该承认这重关系呢？同学就是同学，为什么要称姐姐弟弟呢？正在思忖，他忽然又说：“好了好了，就这么定了。玉琴，上菜！”
　　 一位留着齐耳短发的中年妇女端着四样素菜笑盈盈地走到饭厅，向我点点头，然后又走出去了。刘济芬向我介绍说：“她是我的嫂嫂。”
　　 饭桌中间摆着酸辣土豆丝、青椒炒粉条、蘑菇扒青菜、虎皮豆腐，虽然不怎么丰盛，但我们家从来没有这么排场过，所以，在我的印象里，那是一顿让我终生难忘的午餐。
　　 边吃边叙话。刘济芬的爸爸改变了刚才的幽默和风趣，正儿八经地说：“小孙啊，你这个姐姐看起来长得光眉华眼(光眉华眼：陕西方言。一般指外貌长相好，但本领却不高的人)，脑子却有点笨，你以后要多多帮助她哩。”
　　 我喝着“嫂子”送来的大米稀饭，嘴里却说：“知道了，我会尽我的能力帮助她。不过，我也不是班里学习最好的，有些作业，可能给她也解释不清楚。”
　　 “你们互相研究吧。”老人家说，“学习相长嘛！”
　　 “对，对。”我说。
　　 就这样，我有了一个学姐——刘济芬。而且每个星期天都得来她的家里给她辅导功课，并且让她把作业做完。
　　 每次来，那个参议员老头儿都要和我亲近一番。
　　 有一天我两个共同做完作业，学姐告诉我：“兴盛，到街上走一走，放松放松。”
　　 “行。”我跟着她一块儿去了。走过北街，穿过县门街，直到东街县联社百货公司。她直接领我到销售夏装的柜台前面，也不征求我的意见，向售货员要了一件“蝴蝶眼”半截袖，雪白雪白的，在我胸前一展示，问：“你看合身不？”
　　 “啥意思？”我问。
　　 “给你买一件衣服。”
　　 “不行不行，我怎么能让你给我买衣服呢！”
　　 “给弟弟买一件衣服有何不可？”她说，“这也是老爷子的主意。”
　　 在柜台前她硬脱了我的粗布汗衫，把那件“蝴蝶眼”套在了我的身上。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穿买上的衣服。以前，我一直穿家织粗布衣服，即使上了初中穿起学生装，也是母亲用她织的粗布染了麦秸灰让许庙街那位裁缝给我做成的。
　　 一件蝴蝶眼半截袖暴露了我和刘济芬不一般的关系，班里有许多同学不明真相，胡乱猜疑，说什么的都有。我才不管他们胡说八道，我行我素，依然固我，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