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回家(散文)
那几年,曾如一枚枯叶,在人生的漩涡中,任由一股巨大的浊流撕扯孱弱的身躯和思想。面对沉浮所带来的人生骤变,意识常常恍惚。像一个耋耄老者透过密匝树叶的罅隙注视最后一抹夕阳慢慢消逝,只能用深邃眼眸表述一丝无可奈何的叹息。一种麻木渐渐蔓延全身,甚至阉割了不时滞留于眼际的几缕恐惧。
匿居金陵时,不知不觉中养成一个习惯,喜欢踱到阳台,凭栏远眺,观看夕阳沉坠的悲壮。
江南细腻的软风从额头徐徐滑过,期冀它把锁在眉宇间的惆怅和落寞拂去,洒落在贞静恬然的落日余晖之中。楼外不远处是一片黯淡的波光,粼粼而动,沉静而哀伤。它平静而舒缓地流淌,那是一种滞重的涌动,浩浩荡荡,席卷万古沧桑岁月、千般彷徨侘傺、百番忧戚感伤。而沉入江底的,是被千年泥沙包裹的无数古人的慨叹和惆怅。
江南黄昏如江南女人,不免过于缱绻缠绵。常常流溢几滴淡淡感伤。如同一抹随意的咖啡色,不像赤橙黄绿青蓝紫那样,可以肆意地渲染,直白而尽情,而一定要留下一层浅浅的忧悒和薄薄的感伤。思想被西下夕阳牵引着渐渐黯淡下来。昏暗的玄武门向北,幕府山下的楼台轩榭,倏然万家灯火,次第闪烁,唯有幕府山庄八楼那套居室昏昏然,从不灯烛通明,像孤独者幽闭的心灵。
幽昏中,独自徘徊客厅,有时甚至拉上长长窗帘。不是为了拒绝那片悄然滑入窗内的素雅月光,而是不敢面对自己孤独身影,甚至更不敢让落地窗宽大的窗扇旁憔悴的男人身影进入别人的眼帘,在他们的眸中变成一个狐疑的问号。窗帘的下摆,女人柔发般的流苏默默流淌,偶尔的几缕风,让它窸窣而动,像女孩子翘起嘴唇吹拂额角的的散发。这时,便开始在冥冥黑暗中沉默静思。在暮色中点燃一支香烟,于蓝色烟雾的袅袅之中颦眉沉思或者哀伤,渐渐成为一种诡异的癖好。
思想是一种矫情的东西,它需要背景,而昏暗更适宜思考。尤其是那种理性与情感掺杂在一起的痛苦思索,犹如一杯特制的香槟,更需要一个静谧而幽暗的环境来品尝。
常常希望自己能够融入暮霭之中,成为楼头一抹月色,枕畔一缕浅风,楼旁一枚梧桐树叶,抑或一曲飘来的断断续续隐隐约约呜呜咽咽的萨克斯。
哦,那熟悉而喑哑的声音。
听得出是肯尼·基吹奏的《回家》。那旋律演绎着一种散漫、随意和感伤的情调,酝酿着思想者的忧伤。它的音质悲凉而沧桑,低哑而绵长,如脸上刻满皱纹的老者,在鹅卵石凸凹而清凉的林荫小径上散步,淡淡的忧悒和惆怅弥散之中,嘶哑讲述粗糙的人生故事。
每每听到这首《回家》,便油然而生哭的欲望。而且这种欲望来得遽然,来得汹涌,情感瞬间发酵蓦然酸化。但男人的刚毅或者说隐忍,却只是鼻翼微微翕动。虽然每次终究都没有坠泪,但心底,却已然洇湿一片。
多少次,萨克斯呜咽着流过思绪,浸泡昏黄的岁月如一帧旧照片在心灵的暗房中渐渐显影——藕荷色的窗纱随风飘曳、宽敞奢华的工艺床金光灿灿,以及松软席梦思、鱼形台灯、一摞杂乱叠放的《古代汉语参考资料》和翻开的但丁《神曲》……
灯影摇曳,梧桐绰约。南方的月光悄然弥散一种温馨和缠绵,像入睡前浴后的少妇,粉晕的脸颊和蓬松的散发,带几分羞赧和迷离。也不乏尽力掩饰的一丝慌张,酝酿着都市人的浮躁和冲动。
此时,觅不见一丝枯树,老藤,昏鸦的意象,却令人怆然在一种叫做“断肠人在天涯”的情结之中辗转。如一团乱无头绪的丝线纠缠着思想,带来撕扯般的不可名状的锐痛。
羁旅之中,常有一种情愫衍生滋蔓。那是一种“思念”。它以深入骨髓的痛楚,触及情感中永不结疤的伤口。每到这时,血珠沿着创口缓缓溢出,殷红了苍白的记忆和思想。
指间的烟蒂缓缓燃烧,烟雾徐徐升腾并展开,缭绕之间鬼魅般变幻各种怪异的形态。它沿着起伏回环的窗帘蜿蜒飘向窗外,随着江南暖风渐渐弥散,融入夜色、月色、灯色、江色之中,丝丝缕缕,潜形谲迹。
萨克斯曲由远而来,随风而入,仿佛一种孤独心灵的哀婉倾诉。空幽苍凉的旋律默默地把秋季雨丝般的忧愁送进了思想。往事的回忆变得潮湿泥泞,变得依稀淡薄。凝视那丝丝缕缕烟雾,灵魂的眼眸在一片朦胧的映像中模糊,慢慢麻木起来。
烟蒂燃到了尽头,盘亘在熏黄指尖的烟雾已然很细很薄,留下长长的灰烬如同积郁的思绪在空气中微微颤抖。男人依然那样蹙眉倾听,眼眸黯淡。他的灵魂已然跃出窗外骑上乐曲的翅膀,一路向北,飘飞到千里之外。那是另一座城市,只是远在北方。
终于,烧灼的剧痛,像闪电袭击意识,击穿了长久的麻木。男人倏然一抖。
灰白色烟烬像风化的时间,瞬间从指间坠落,连同男人的思绪,摔成碎片和粉末,完成这世界上最小的一次震颤。萨克斯曲缓缓结束,最终的尾音徐徐消逝在江天之间。
一切沉寂无声,男人只是那么一颤,没有一声恐怖的嘶叫和压抑的呻吟。然而,静谧中,关于家的和回家的凝思也坠落了,摔得粉碎了,不见踪迹。
沙哑的沙克斯不再呜咽。宁静的没有思念的夜愈加幽暗,暮霭深沉。窗外梧桐树叶窸窣,帘风翕动,带来些许凉意。
许久,一个比萨克斯更为喑哑的声音响起,男人临窗低吟:
风啊,
今晚请你也把
我的心
这不和谐的乐器的
丝弦拨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