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阳，志愿军烈士陵园。
　　 每年的清明节，常亮必然会陪爷爷来到这里。他知道，这里长眠着爷爷的一个老乡。那年月，他们都参加了志愿军，后来，老乡就牺牲在了朝鲜。这就是他获知的所有信息。
　　 从前，爷爷来这是不要人陪的。奶奶要来，他不准。常亮的父亲要来，他也不准。后来，随着他的年龄逐渐老迈，这才同意让孙子跟着。这一跟，就跟了五年。
　　 祭拜的仪式还是老一套，献花，静默。不必爷爷吩咐，常亮就跪在墓碑前，对着这位前辈磕三个响头。末了，爷爷就坐在墓基上，点一颗烟，就默默地抽。
　　 以往，当爷爷抽完第三颗时，他就会起身拍了拍屁股，然后对着墓里的人说：“李玉，我走啦！”
　　 而今年，他都抽完四颗烟了，仍没有离开的意思。
　　 常亮拿眼瞅着爷爷，满脸的疑惑。
　　 爷爷蓦地抬眼眯缝着他。良久说道：“亮儿，你坐下，爷爷对你说件事。”
　　 常亮不想坐。他问：“有事您就说。”
　　 默了良久，爷爷这才开口说：“在说这事之前，爷爷先跟你讲讲他的故事吧！”说完，他颤颤地指了指墓碑。
　　 常亮点点头，然后，找个地方坐了下来。看来，他很愿意听这位前辈的事情，只是之前爷爷不肯说罢了。这时，他很认真的听着。
　　 爷爷我从前在部队是狙击手。在朝鲜，死在我枪下的美国人和韩国人，连我自己也数不清楚了。之前没说，是恐你害怕。上甘岭战役后，我军与联合国军形成对峙。那时，双方都以打冷枪来消费敌军有生力量。我们连队还开展了歼敌竟赛。
　　 记得九月十二日那天，连长将一名身材矮小的战士领到我面前，他说：“老常，你是连里最优秀的射手，一支独秀不是秀，得给连里多带几名狙击手才成呀！”说着，就把那名战士推到我面前。看他时，他笑着给我敬了个军礼，大声说：“班长好！”
　　 我一听他口音，四川的。心里就有了七八分的满意。虽然，他看上去是那么瘦弱，而且，还生了副如女孩子般的脸蛋。
　　 连长见我没有异议，就笑着对我介绍，他说他叫李玉。于是，我就笑道：“怎么像个妹子的名字。”
　　 连长闻言就笑道：“那又怎地？全军射击英雄不也叫张桃芳吗？叫女孩名，好养，长寿。对不对？李玉。”
　　 李玉涨红了脸，死劲点头。
　　 第二天，李玉就跟我一起上了阵地。
　　 之前，我就在阵地上安排了五个狙击点。有李玉跟着，我们就来到其中一个可以隐埋二人草石丛。哪曾想，等了一天也没敌人出现。回到连所在的坑道，饭也没吃，我就躺下了。等晚上一觉醒来，发现李玉给我热的饭菜还是温的。而且，他把我的军服还拿去洗了。是呀，半拉月下来，我的衣服都膄了。
　　 接连几天，我们一无所获。这样，我就表现得非常急燥。那天清晨，我领着李玉就出去了。打算去到离敌军较近的地方埋伏。在我们设伏的地点对面，有个大水溏。由于太过安静，水面有小鱼翻浪的声音都听得见。突然，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我看见有个戴钢盔的韩军，拎着一支帆布水桶向溏过快步跑来。我，兴奋地向他举起了枪。然而，我突然想起应让李玉练习枪法，于是就对他吹了一个口哨。
　　 李玉扭头看着我，手上做了一收到的动作。他，抬枪问他瞄准。这时，我们蓦地发现，对面的韩国人是个女的。因她跑着跑着，一个迾趄，就扑倒在地上，起身时，脑袋上的钢盔却不见了，这就露出一头长发。
　　 李玉端枪向她瞄了许久，都快要走到塘边了，他还没开枪。我急啦，把草丛弄得“哗哗”只响，催促着他。心道:倘若到了塘边，他再不开枪，我就扣扳机。于是，我再一次向他发信号。
　　 这时，我发现李玉对我拚命使眼色。哦，这小子怜香惜玉呀！他可能认为对方是个女人。一时间，我也犹豫了。
　　 就这样，那个女人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打完水，匆匆离去了。
　　 那天，在回营地的路上，我俩谁也没作声。到了分开时，李玉突然对我说：“对不起。”眼圈红红的。
　　 以后的日子，咱俩越处越融洽，像亲兄弟似地。战友们打趣道：“这俩，若有一人是女的，他们绝对是夫妻。”
　　 听了他们的话，李玉涨红了脸，躲得远远的。
　　 日子过得好快，转眼到了深秋。
　　 那天埋伏时，李玉说去小解，去了好一会儿，回来了。我说，我也去。说完，猫着身子就往他刚才地方走去。李玉扒在那，着急的想要阻止。我轻声笑道：“没事的。”
　　 回来时，我铁青着脸，一句话也没对他说。
　　 在回去的路上，李玉突然上来拉住我的手臂，只喊了声：“哥。”眼泪就下来了。
　　 秋日的黄昏，夕阳柔柔地照在他带泪的脸上。好美哟！
　　 我一时想怨，却又怨恨不起来。很明显，他明白我知道了他的秘密。
　　 是的，一叠挡月事的卫生纸，暴露了她的身份。李玉果然是个女的。不行，这事得快迅向连长汇报。
　　 李玉含泪又叫了我一声哥。她的眼里写满了哀求。
　　 后来，听她述说，我才知道，她的亲哥也是志愿军，来朝鲜后不久就牺牲了。李玉为给其兄报仇，隐了性别来到朝鲜，并坚决要求到第一线，这才有了和我的一段故事。那天，李玉亲口对我承诺，倘若我肯替她保守秘密，回国后，她就嫁给我。
　　 为了她，我违心的答应了。后来想想，我真自私真该死！若我当时汇报了，她就不会死。都怪我！
　　 那天，我们狙倒一名美军军官，正准备撤离时，敌人的炮弹就向我们砸了过来。于是，我拉着李玉就跑，中途，她跄了一下。那时只顾跑，没有注意这一细节。跑到安全区，李玉怱地就扑倒在战壕边。我返身慌忙扶起她，她的脸已惨白。
　　 我紧张的翻过她的身子，她的后背深涤嵌入一块弹片。想都没想，我背起她就往回跑。
　　 李玉拚命挣扎让我放下她。末了，她从贴身处抽出一个布包交给我，惨笑道：“哥，我不能嫁过你啦！”说完这句话，她就慢慢的闭上了双眼。
　　 我哭，大声的哭。一群秋雁哀叫着从我们头顶飞过。
　　 爷爷的故事似乎讲完了。他拭了拭浑浊的双眼，颤颤地站起身，然后对常亮说：“走，跟我来。”
　　 爷孙俩走进烈士纪念馆，来到一处玻璃展柜前，爷爷指着搁放在其中的一束长发对常亮说，这就是你李玉奶奶当年留给我的遗物。我自己珍藏了数十年。那年，馆方收集烈士遗物，我才忍痛把她捐了出去。我要让后人千秋万代都能看到李玉。
　　 就在那一天，常亮答应了爷爷的请求。爷爷说，年纪大啦，实在也走不动了，他希望孙子能代替他，在每年的清明来这儿探望李玉奶奶。
　　 常亮和爷爷走出陵园，他的心情无比沉重，觉得自己接受的不止是一份嘱托，它更是一份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