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地狱无门(小说)
窗外又起风了,有雨点被刮到窗玻璃上,“啪啪”地响。那位张施主已经晾好了衣服,正在往炉子里添柴。张善人端着满满一大碗面走过来,张施主闻到了鸡蛋的香味,转过头来,看着飘在面条上的两个荷包蛋,“咕咚”咽了一口唾沫。他一把将碗夺过来,也不顾烫,也顾不上嚼,像喝稀饭似的“呼噜呼噜”一口气吃下去半碗,这才抬起头来:“有酒没有?”
“没有,酒是佛门禁忌。”
“你又不是和尚。”
“可我是善人,也得按佛门的规矩来。”
“你是什么人我不管,我闻到酒味了,快拿出来吧!”
“真没有!”
“我给你钱!”
“不是钱的事……”
张善人话还没完,就被张施主推到了一边。他像猎犬一样吸着鼻子,很快来到桌子前面,从底下搬出一个黑瓷坛子,掀开盖子闻了闻,回头看着张善人说:“这是什么?还说没有?我看你这善人八成也是假的!”
“那是我泡的蛇酒!”
“蛇酒不是酒吗?”
“可那不是用来喝的!”
“怎么,还能喝死人不成?”
“那倒不能。可是……”
张施主从桌子上拿到一个碗,扳着坛子口倒出半碗褐色的液体,小心地抿了一口,“吧嗒吧嗒”着嘴,然后便一口将剩下的全都倒进嘴里。他梗了一下脖子,眼珠子也跟着往外鼓了一下。接着,他轻轻地“啊”了一声,脸上显示出一种很艰难神情。张善人目光呆滞,看上去极其痛苦——他是在心疼自己的蛇酒。因为经常上山进林子,免不了被一些虫虫蚁蚁之类伤害一下,能消肿散瘀的蛇酒是他唯一的宝贝。
在给张施主让路的时候,张善人不小心碰倒了放在床边的皮包。他赶忙弯下腰去扶,可他的手刚刚触到皮包,却被张施主一声断喝吓得缩了回去——
“别动!”张施主一手端着面,一手端着酒,怒目圆睁。张善人像个无辜受了委屈的孩子,往后退了退,垂手而立。那位张施主大概也觉出了自己的鲁莽,便重重出了一口气,努力缓和着腔调说:“我自己来。”
面对这样一个无礼到蛮横的陌生人,张善人此刻所能做的仿佛也只有忍耐了。这位举止言谈都十分野蛮的中年男人,身上无疑携带了某种危险的讯号。对付危险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沉着冷静,静观其变。话虽如此,但张善人的心脏却不由得暴涨起来,整个胸膛仿佛充气过头的气球,薄如蝉翼,岌岌可危。
张施主盘腿坐到床上,一口酒,一口面,旁若无人地吃喝起来。
“呃……呃……”张善人偷偷瞥着那位张施主的脸,喉咙里仿佛含着一块黏糊糊的东西,“呃……我……”
张施主抬起眼皮,把一缕极不耐烦且明显带着愠怒的目光抛向张善人:“有话就说!”
张善人撑了撑脖子,将那块实际并不存在的、但感觉却是黏糊糊的东西使劲咽下,“我……我要……我得去给菩萨添柱香……”
“等一下!”
张善人急忙将那只伸出去还未着地的脚收回来,与另一只脚并在一起。他惶惑不安地慢慢转动着脖子,看到一只粗壮的大手正将一只空碗递过来。
“麻烦你先去帮我倒一碗酒来。”
张善人走向酒坛子时,听到那人在背后嘟囔:“唉!这么好的酒,可惜让你糟蹋了!”
张善人很想回击一句“是你把我的药酒糟蹋了”。这句话显然只是在他的脑子里回响了一下,却无意间勾起了他心头的怨愤。他发狠似地扳着酒坛子,将恶狠狠的诅咒连同褐色的酒液一同倒入碗中——“最好喝死你算了!”
中
观世音菩萨端坐在莲花宝座上,低眉敛目,左手持净瓶,右手捏杨柳,既不失庄严,又和蔼可亲,一副要普度众生的模样。金童玉女(传说是“善财童子”和“龙女”)伺立左右,天真无邪的外表下,却总是隐隐约约让人感觉有一种目空一切的傲慢。这些泥塑华丽的光彩已经只能靠想像去再现了,他们漆迹斑驳,处处体现着岁月的沧桑。他们面前的那张石条香案上,均匀地铺着一层细细的尘土。盘子里的水果已经失去了水分和颜色,看起来活像八十岁老太太的脸。看来,守庙的人并没怎么细心打理。相比之下,只有香炉里那三支手指粗细的大黄香还有些生气,淡淡青烟毫无拘束地恣意绕旋,散发着独特的木香味。
这里是整个寺院的主体,也就是人们通常说的正殿。门厅两侧各立着两个金刚,皆全身披挂,手握利器,虎视眈眈,如临大敌似的。也许是刚刚进来的这个人引起了他们的警惕。的确,张善人慌慌张张、鬼鬼祟祟的模样,谁见了都会产生严重的怀疑。他们的目光齐刷刷聚集在一起,仿佛只要一声令下,他们就会立刻将眼前这个人生吞下去。
雨还没有停,但已是苟延残喘的样子了。风越来越冷。
冷不丁,他的目光与其中一位凶神恶煞般举着寒森森利剑的泥塑的目光相对,这让他受了一惊,顿觉有一股凉气穿心而过,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他慌忙朝菩萨跑去,由于紧张,他进门时忘记了高高的门槛,差一点绊倒在地。他匆匆给菩萨鞠了一躬,便躲在门窗后面,开始在身上乱摸。费了好大劲,才终于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早已经过时的诺基亚手机。拨号时,他的手指明显有些不听使唤,以至于几次都将“110”按成了“111”。当他终于按对号码,刚把手机贴到耳朵上,便突然感觉后脑勺被一个硬邦邦冰凉东西顶住了。他慢慢回转头,那个硬邦邦的东西也顺着他的头皮从后脑勺滑到了脑门上。
那位不速之客正举着一把乌黑铮亮的手枪,眼睛里似乎正冒着火苗。他一把夺过张善人手里的手机,看了看发着蓝光的屏幕,使劲一甩,便见一点蓝光飘飘悠悠地飞出门去,从四大金刚的眼皮子底下掠过,掉到外面的青砖地上。随着轻轻的一声响,蓝光不见了,仿佛一下就钻入了青砖下面的泥土里。
“你在干什么?”
“我……”
“你既是善人,就不该多管闲事,更不该背地里害人!”张施主伸手揪住张善人的衣领子,将正在瘫软下去的张善人提起来,不由分说,连拉带拽将他拖出大殿,拖回禅房。只轻轻一推(或许只是一撒手),张善人便跌坐在地上。张施主挨着他蹲下,重新把枪顶在他的脑门上。这回的力道大得多,使他不由得向后仰去。枪口紧紧地跟着他的脑门,仿佛吸住了一般。直到他眼看就要躺下了,那只手枪才慢慢离开。张施主用另一只手在他的脸上拍了几下,很轻,但对张善人来说,这比狠狠地抽他几个耳光更可怕。他意识到这很可能是对他在临终前的一种抚慰。那位张施主拍完之后便嚯地站了起来,接着,张善人听到了手枪零件摩擦的声响,他恐惧而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但是,枪没有响。从脚步声分析,张施主可能向炉子那里走去了。他惶惑地慢慢睁开眼,果然,张施主正在往炉子里添木头。接着,张施主就在炉子前蹲下去了,双手抱着脑袋,天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旁边木凳上晾着的衣服已经露出斑驳的灰白,就像是永远也洗不干净的婴儿的尿布。
过了一会儿,张施主叹了口气,起身回到床上。他看上去非常伤感,好像刚才想起来什么伤心事。他低着头抚弄着那把手枪。
“再给我倒些酒来。”张施主挥了挥手枪,说。
张善人爬了两次也没有爬起来。
张施主“哼”了一声,把枪放在床上,自己下去倒了半碗酒过来,喝了一口。然后将地上的皮包提到床上,打开,里面露出了满满当当的红票子。他略微犹豫了一下,从里面拿出两摞,在手里掂了掂,转身过来,拽过张善人的胳膊,将红票子拍在张善人的手掌中。
张善人的脸色骤然变得煞白,仿佛这位施主塞在他手掌里的不是那红得耀眼的钞票,而是一颗随时都能让他粉身碎骨的炸弹!他嘴唇颤抖,脸上的皱纹一波一波涌向眼角,仿佛要哭。
张施主丝毫没有在意张善人的反应,他转身回到床上,眼睛直直地盯着那个皮包,忽然变成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你念佛多久了?”
张善人半天才回过神来。他愣怔了一下,回道:“十……十来年了。”
“你相信这世上真有地狱吗?”
“……”
“那,如果有,你认为我会不会下地狱?”
张善人立时觉得脑门上渗出汗来,这明显是个暗藏杀机的问题,也明显不需要任何答案。就像法官问一个犯人:“你觉得自己有罪吗?”无论你回答“有”还是“没有”,结果都是一样的。他手里的钞票落到地上,其中一捆的纸带崩断,钞票扑散开来,仿佛一片片鲜红的血花。他感到一阵眩晕,忙用双手撑了地面。然而这并不能减轻脑袋的重量,细瘦的脖子和孱弱的躯体越来越不堪重负,他几乎要趴在地上了。
张施主乜斜了一眼张善人,将碗慢慢举到唇边。嘴唇刚刚粘到酒水时,他突然打了个酒嗝,紧接着就剧烈地咳嗽起来,脸立时涨得通红。碗里的酒不住地洒出来,溅到床单上、地上、他的衣服上和那个皮包上。他的身体随着胸腔里的震动和短暂的间歇而前仰后合,最后,在整个身子蜷曲得如同一只热油锅里的大虾时,咳嗽才终于停止。再次抬起头来,他的脸色已如煮熟的东北血肠。
碗里的酒已所剩无几。当他再次将碗举到唇边时,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好容易将肚子里翻腾的东西压制下去,酒兴也全无了。他索性将那点酒全泼到地上,用袖子使劲揩干眼里黏糊糊的液体,这才发现,张善人正在那里悲悲切切地啜泣着。
“你哭什么?”
“对不起,施主,我一时糊涂……”张善人的脑袋频频磕在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哈哈哈!”张施主笑了。笑声未落,他突然抓起手枪,怒目横眉地喝道:“你该去下地狱!”
这一声如霹雳般震响,张善人惊得一下子抬起头来。那个黑洞洞的枪口仿佛无底的深渊,里面妖魔鬼怪,猛兽恶魂——那不就是地狱吗?他顿觉浑身冰凉,脑袋轰的一响,似被重器猛击,霎时昏厥过去。
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已悄然停止,只剩下山风在暗夜里呜嚎。
下
张施主抬起沉重的眼皮时,感觉屋子里的光格外刺眼。接着他就感到从太阳穴到后脑勺胀裂般的疼痛,似乎有无数的蛆虫在脑子里蠕动。再接下来的感觉,就是嗓子像内蒙的风干牛肉一样干硬,喉结稍微动一下就会划得生疼。他记得自己家的床头柜上经常会放一杯白开水,就迷迷瞪瞪地伸手去拿,却发现胳膊似乎粘在了床上,拿不起来。他再一使劲,才感觉出自己的胳膊不是被粘住了,而是被什么东西勒着。他有些惊讶,便使劲抬起昏昏沉沉的脑袋。当他终于明白是一条拇指粗细的麻绳将他结结实实捆在了床上时,他一下子清醒了。
他正要喊,听到一声咳嗽。偏转脑袋,便看见了翘着一条腿坐在木凳上的张善人。他回忆起昨晚的一些情景,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个瘫软在地上的可怜虫如今腰杆挺得比旗杆还要直。
“你……”他猛力挣扎了一下,然后失望地将脑袋落在枕头上。
张善人放下二郎腿,站起来,揉了揉腰。
“你总算醒过来了,兄弟。我守了你足足有十个小时,可累坏了。你喝醉以后,简直像一头死猪。尤其是你的呼噜,真让人受不了。”
“你想干什么?把我交给警察吗?”
“昨晚确实这么想过,那是因为你把我吓坏了,确切地说是这把枪把我吓坏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真枪。不是我怂,谁被用枪顶着脑袋不害怕?你不怕吗?”说着,张善人便把枪口抵住了张施主的下巴,还用力顶了一下。
“你要杀我?”张施主歪着脑袋,斜眼瞪着张善人。
张善人慢慢把枪收回去,“我是念佛之人,蝼蚁之命尚且姑息,怎么会杀人呢?”
“那就快把我解开!我不会害你,我要是想害你,你昨晚就死了。”
“你要我放了你?我好不容易才把你捆起来!幸亏我有一条足够长的绳子,当然,那不是为你特意准备的,平时我用它背柴。”张善人回到木凳前,坐下,重新将二郎腿翘起来,掂了掂手里的那把枪,“我猜,你一定是劫了某家银行。如果是一般的抢劫,用不着这玩意。况且,这么一大笔钱——我昨晚点了一下,有一百多万呢!也除非银行才有。你一定在你们当地制造了一起大新闻!”
“你错了。”张施主把目光移向斑驳的天花板,神色游离地说,“这些钱本来就是我的,我是万不得已才用抢劫的方法。”
“你是说,你抢劫自己的钱?”
“我干脆都跟你说了吧。”张施主动了一下,他本来想坐起来,像平时那样盘起双腿,“如果你把我当成坏人,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我包工程多年,在我们那儿也是小有名气的。”
“那你应该很有钱。”
“以前是。前年出了一点事故,我就变成穷人了。”
“所以你就去干抢劫?”
“你先别急着下结论,听我说完。”张施主使劲咽下一口唾沫。张善人很识趣地起身去舀了一瓢水,过来给他喂下。张施主一口气将那瓢水灌下去,打了个嗝,继续说:“在我们当地人眼里,我张大勇是公认的能人。我祖上八辈子贫农,到我父亲时,已经穷得快要讨吃要饭了。我十五岁就开始打工,后来学了一手瓦工的手艺,家里的状况才有所好转。但是,靠劳动、靠手艺是永远不可能翻身的。那些开着小车,穿着体面,一到工地就指手画脚、吆五喝六的这老板、那经理的,他们甚至连一块砖头有几个面都不知道,但挣得却是大钱。他们凭的什么?后台!可是像我这样的人,亲戚们也是一个不如一个,靠谁呢?只能靠自己。我想方设法巴结一切能够巴结的人,我全部从牙缝里节省下来的钱都用在了这上面。你可能不会理解,那是需要极大的忍辱负重精神的!当然,这些屈辱为我换来了改变命运的机会。我先是做了瓦工组的组长,接着得到了一些小工程。三十几岁的时候,我终于混得人模狗样了。有了自己的工程队,有了轿车,有了楼房。也不怕你笑话,除了老婆孩子,还有了两个小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