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形容下午国栋见到《封神演义》时的表现，形容词可能需要好几箩筐。等他发泄一通之后，我凑了过去：国栋，叫我瞧瞧吧？国栋此刻正在将《封神演义》塞入书包，他直截了当地说了俩字：不叫。见我把书按住了，他忽然抬起头来质问我：是不是你把书拿走的？怎么可能！开什么国际玩笑！我立直了身子，昂首挺胸，“啪”一拍桌子，义正辞严地说：国栋，今天中午要是我把书拿走的，天打五雷轰！国栋被这突如其来的气势震得有点发蒙，一下愣在当场。过了会儿，我开启了软进攻模式，死缠烂打，软磨硬泡，非要借他的书看。国栋砸出来一句老生常谈的话：吃别人嚼过的馍不香，我则引用了《高中语文基础知识》中袁枚的名言：书非借不能读也。国栋说，那你自己去办个借阅证呗，我说，早就想办个，奈何鄙人吃喝都成问题，哪来启动资金啊。我到他侧后，揉捏着他宽大的肩膀，嘴里轻声细语，拖着修改后的广告词：果冻，我不要喜之郎，我给你买喜之郎……
　　 国栋最后乖乖就范。都说心宽体胖，他体胖，果然就是心宽。用两天的课余时间，我看完了那一本《封神演义》。接下来，《岳飞传》《说唐全传》《七侠五义》更多的书落入了我和二凯手中。来校的路，回家的路，我们有了更多兴致盎然的谈资，这些谈资，也让我和二凯，在乡亲们谈论古书老戏的时候，占据一定的文化制高点。
　　 对于这类课外书，二凯看得特别快，不只是一目十行，速度快，那种上课下课加晚自习一刻不停看书的劲头，导致他进度也非常快。他看完后，把书给我，我紧赶慢赶，也撵他不上。可是在往返家校途中，我们的话题，经常都在这些书里。有时候我说到书中一个情节，说到兴高采烈处，二凯因为已经看过全书，就会不自觉地把之后的情节给抖落出来，而那个情节所在章节，对我来说还是陌生领域。这是典型的剧透啊！我倒不会怪他，可为了防止他把嘴说漏向我剧透，我只好也提升看书进度，在某些枯燥的上课时间里，偷偷翻看课外书。
　　 从月考前一周开始，宋国栋一头扎进了教材、教辅书和各类试卷，而让借阅证懒懒地歇了起来，从《杨家将》之后，国栋再也没有从图书馆借过任何一本书。我和二凯的课外书供应就此中断。办理图书馆借阅证是不太现实的，因为拿到借阅证后，不管借与不借，也不管那些书看与不看，每天一块钱的费用都需要源源不断支付出去，这样的费用我们根本负担不起。我的心头蒙上了一层愁云，我觉得自己体内那匹渴求课外书的野马，不得不面临忍饥挨饿的境地了。
　　 借不到书，那就去租书不咋！离了宋国栋，咱还不活了？——有天下午，二凯对我说。我有些惊异，我对租书完全没有概念，听了二凯的话，也只是想着租书和借书可能一样，又可能不一样。那天下午放学后，我带着狐疑，跟着二凯，驱车去往一家书铺。路上，他给我介绍了租书的流程，谆谆指导，娓娓道来，好像他是老师，我是一个呆头呆脑的学生。那家书铺在振林路北段，一间不大的屋子里，放着三排货架，层层叠叠的书或整齐或杂乱地摆放在上面，靠近门边的桌子后面，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看样子是书铺的主人。
　　 还未进门，二凯就从包里拿出了一本书。看到封面上印着的“武侠”二字，我知道了这是一本什么书。我问二凯：你啥时候从这儿借了一本武侠书？二凯说：两天了已经，知道你也不看这书，就没有跟你说过。我说我看看，他毫不犹豫便将书递给了我。看我翻书翻得认真，二凯说：要不咱先不还，你先看着？我说算了，将书递还了他。我们二人，抬脚迈过门槛，这时，老人也从桌上抬起眼来。
　　 老板，还书！二凯将武侠书放到桌上，请老头检查书的质量，同时，他的手上，早就准备好了四张一毛钱的纸币。看到二凯一套流程办下来，我非常惊诧：几乎每天，我都是和他同时去学校，同时上课，同时回家，这么形影不离，他是怎么偷偷摸摸来到这个书铺借书的呢？
　　 自此以后，我注意到了，二凯成为这家书铺的常客。书铺里那些乒乓球球拍厚度的武侠书，上演车轮战法，被二凯一本一本地借走，一本一本地还回。如果这些武侠书，都是武林秘籍的话，以二凯的参悟能力，他早已是个顶级的武林至尊了。二凯基本上每隔两天，就会利用下午放学后的时间，到书铺还书租书，直至一个月后那个书铺停止营业。
　　 这一个月里，我也陪伴二凯到过书铺，但我只租过两三本书，并且每次租来，都快速把书读完，迅速把书还回，好像不是我着急还书，倒像是被催促着着急还书一样。我租的一本大块头的书，名叫《刘秀大帝》，B5纸大小，新华字典一般厚度。我用了一周时间，才看完了这么一部重量级的书，初中阶段，它是我在历史教科书之外，看过的唯一的课外历史著作。看完后，我最大的骄傲就是，对于刘秀，别的同学只知道一个“光武中兴”，或者附带知道一个强项令董宣，而我不仅知道更始帝刘玄、大树将军冯异，还知道王莽之乱、赤眉绿林起义、昆阳之战这一条历史知识线。你们知道这些吗？不知道！嘿，我知道！在宋国栋他们面前，我尽情地显摆，我相信，他们对我投来的羡慕目光，一定是由衷的。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武侠书点燃了二凯的武侠梦。不再租书之后，二凯节省下了一些零用钱，从书摊上买回不少武侠书，我感觉他就像《笑傲江湖》里的任我行，运用强大的吸星大法，把书中的精髓都吸收过来为己所用。正邪对决，刀光剑影，铁血丹心，侠骨柔情，他心内的武侠世界，早已精彩纷呈。
　　 这天课间，我正在研究武侠书中的猜谜游戏，一个外班同学站在门边喊二凯的名字，说有他的信。二凯从容地走过去，拿过信，一声不吭坐到了座位上。从湖北寄过来的这封信，引起了同学们的躁动，纷纷起哄，哟，志凯，又硬又毒啊，跟外地哪个小姑娘勾搭上了。我凑过去，问二凯，这是谁寄过来的。二凯把信封拆开，把信展开，看了一眼，噗嗤一笑，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这封勾引了无数同学好奇的信递给了我。
　　 刘志凯侠友——看了信的起头，我知道这封信肯定和武侠有关。接下来，信的内容是：您好！再接下来，内容是：感谢赐稿！目前我们并不需要此类副刊，感谢您的关注。
　　 原来，一个星期前，二凯酝酿了一个武侠小故事，他用楷书规规整整写了几页稿纸，装到了信封里，按照武侠书上的投稿地址，托宋国栋把信投进了邮箱，没想到一个星期后，他的投稿被退了回来。他的武侠小故事，我从来没有看过，但秉着“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的原则，我猜他的故事，水平不会太差。作为班上的一个写作小能手，从这一刻起，我的心头划过了一线灵光：有朝一日，我要写一部武侠小说！
　　 之后一段时期，生活淡下来了，就像一条小溪，没有高山将之阻隔，也没有悬崖让之恣肆，它只是缓缓地流淌。
　　
　　 五
　　 我二姨家孩子，名叫刘立华，是二凯的小学同班同学，初中时就读市直十二中025班。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去他家玩，闲聊的时候，他说到了他昨天的经历：我跟老郝去网吧耍电脑来，耍的半条，刺激的呢！
　　 他眉飞色舞地继续说着：有两样半条，一种是普通版的，警匪分成两拨，把对方全部干死就赢了，对了，警察还能救人质，把人质带回基地也能赢了，我听他们说，还能抱着人质蹿了，我不知道按哪个键了……才从基地出现的时候，钱少，买不了啥好枪，一般就先买个B31，再买个黄金小手枪，三枪倒，再按O4买个手雷，就差不多了……我和老郝耍了一会生化版，这生化版不分警匪，谁跟谁都不一伙儿，见人就能打，不过死了马上就又出来了。人家这个武器有的是生物，有的能发电，滋滋地，有的是往人跟前扔的，一扔能扔一堆，扔了就得赶紧蹿，要不就被他们咬住了……
　　 他越说越兴致盎然。他就像是一座突突突突射出飞弹的堡垒，狂风骤雨一般展示着自己的威力，而我却是一个完全被压制的进攻者，想要见缝插针都不可得，直到我们转化了话题，我才回过头问他：你说的这个网吧叫啥，在哪儿呢？
　　 离开二姨家后，刘立华的突突突突成了我家一种余音绕梁的东西。半条，我没有体验过那种真实，但我知道他一定比魂斗罗真实，我没有体验过那种刺激，但我知道他一定比魂斗罗刺激，这种真实和刺激，马上又真实地刺激了二凯。
　　 第一次去网吧，在一个星期六的上午，由刘立华带队。七扭八拐闪过许多交通灯，最后在一个胡同深处的深处找到了红日网吧。网吧门口牌子上，“禁止未成年人入内”八个大字格外醒目。刘立华俨然不是未成年人，锁好自行车后，大摇大摆掀开了网吧门帘，我和二凯随即跟了进去。这是一个二十多平米的屋子，不太光亮，四排大脑袋电脑站成了比较整齐的四队，而电脑桌后那些人，则是状态各异，有的正襟危坐，目光呆滞，一言不发，有的左右开弓，左手键盘右手鼠标按得飞快，嘴里呜哩哇啦一通乱叫，还时不时地爆出几句地道的“林州骂”，有的身体像是面团似的，变换各种形状，一会儿扭成C形，一会儿扭成S形……
　　 老板，有机子没有？有！在我和二凯还在注视空间布局的时候，刘立华已经和网吧老板订好了机位，并交付了网费。
　　 网吧里已经没有三台连着的空闲电脑了，因此刘立华坐到了第三排，我和二凯并排坐到了第四排。没注意刘立华是怎么操作的，电脑屏幕不久就有了图像，可我和二凯，看着这个像是电视机的大块头，不知道怎么打开。我探起身子问刘立华，这个电脑咋开。他回头说，按电源！黑黢黢的屏幕下面，有几个按钮，我偷偷按了一遍，没啥反应。于是我和二凯拽长身子，甚至离开座椅，环绕着电脑的大脑袋看，仍然不知道电源在哪。
　　 刘立华，这开关在哪儿呢？这是二凯问的。刘立华这时，已经进入了半条的登录界面。看着屏幕上的警察持枪待命，听着电脑里的声音召唤精英，我和二凯都焦躁起来，我看到二凯已经憋红了脸，嘴里不住说着：快，快！刘立华发出了一声短促却又沉重的叹息，拔腿离开座椅，斜刺里一个鹞子翻身，啪，啪，在我和二凯的桌下按下了电源按钮，然后一个鹞子反翻身，迅速回归了原位。
　　 电脑渐渐亮了起来，这让我和二凯特别兴奋。电脑桌面上的图标，图形各异，又颜色各异。我们握着鼠标，笨拙地点着，一会儿箭头出现在图标上，一会儿箭头又游移到了桌面空白处。我和二凯，就像两个扛着铁锹的寻宝者，突然发现了许多处宝藏，却不知道如何下锹才能挖到宝物。我们看看刘立华，他正端着一个枪管，在二维平面呈现出的三维空间里狂奔呢。
　　 我正要问刘立华怎么打开半条，二凯突然向坐他那边的哥们问起话来：诶，这怎么就进半条里头了？那个哥们也在玩半条，听到二凯的话，侧身过来，用手指指着屏幕上一个警察持枪的图标，说，这个图标，点两下，进了之后有个加入游戏，找个房间，点一下，就进了，都是汉语，照着点就行。我在二凯旁边，耐心地记着操作步骤。等那个哥们指导完毕，他的游戏角色早已倒地身亡，我急忙连声向他表示抱歉。有了高人指点，我们循序渐进，终于进入了半条世界。我隐隐然感觉到，用好鼠标这个钥匙，真的能挖到宝藏。每一个界面，都是一个魔法板，不点击进去，永远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惊喜。
　　 菜鸟肯定是被虐的了。第一局，我和二凯站在基地里，像两个活靶子似的，端着原配小手枪，一步未动，一弹未发，就被对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干掉了。屏幕视角突然倾斜，给我们留下好一阵子的后怕。第二局，我们按B字母键购买了枪支，按书名号键购买了子弹，整装待发时又被轻松干掉了。第三局，我们荷枪实弹，左手按着前进箭头一路行军，右手扭动鼠标随时调整方向，见到敌人了，手指哆嗦着，踏踏踏踏，放了几枪冲天吓唬弹，就又被干掉了。过了一会，二凯不小心在桌上磕了一下鼠标，响声挺大，把坐他那边的哥们给惊了一下。那个哥们看看二凯的电脑屏幕，又看看二凯的操作手法，越看越是发蒙，最后面带愠色地说，这能这么打吗！他把二凯的两手支开，自己在键盘上比划着：按那几个箭头干啥，这边WSAD前后左右不都能用吗！还有这个——他帮帮帮连击三下空格键——这个，最长的，是跳，还有这个——他咔咔咔连击三下Ctrl键——这个，左下角这个，是下蹲。你瞧，这多带劲介！他像一个抢食的，侧着身子紧贴着二凯，抢到了键盘和鼠标，一通操作之后，他很快就杀死了对方一个人。看着他灵活多变的指法，我真想问一问他：你是不是学过钢琴？
　　 哥们手把手的指导演示，让我和二凯掌握了很多游戏要领，再加上对游戏地形的不断认识，我们逐渐从菜鸟变成了初级玩家，虽然没有击杀过一个人，但也不是每次都被干掉了。
　　 在新一局游戏中，二凯跟着警察队友，一起往匪徒基地里冲。一切看似安全无害，他却突然“轰”地倒地了。咋回事啊？二凯摇着鼠标，晃着屏幕，搞不清楚状况。这时，身后一个声音悠悠传来：叫大阻干死了。我和二凯回头一看，刘立华不知何时站到了身后。我问他大阻是啥，他说是阻击枪，瞄准了能一枪毙命。我似懂非懂，这也不是阻击战啊，没看到有人躲在掩体后面，哪儿来的什么阻击啊。直到去过好几趟网吧之后，我才明白那不叫大阻，而叫大狙，那不叫阻击枪，而叫狙击枪。随后，我又问他为什么不玩了，他说到晌午了，得吃饭呢。看看墙上的挂钟，十二点十六分了。又过了十多分钟，我和二凯才依依不舍退出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