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电的时候，游戏世界精彩纷呈。而停电的时候，那台电视，无声无响，无画无色，只是一个毫无灵魂的躯壳。这时，无论我和二凯有多大的热情，游戏世界始终冷冷冰冰。
　　 然而，星期天还是要过下去的，我不可能就这样呆着，直到离开二凯家。我们有替代方案，那就是——打麻将。
　　 我和二凯的麻将技术，都是从小学时代起步的，很有可能，二凯比我起步得要早，因为我在他家，至少见过两幅陈旧的麻将牌，他家必定比我家具备麻将氛围。把二凯家那张既是饭桌又是牌桌还是办公桌的小矮桌清场，把百余颗麻牌呼呼啦啦倒上去，把两个小板凳对向安放，桌游便暂时取代了电游。
　　 二凯洗牌时，先从牌底掬起一捧麻牌，向上抛去，掏空的牌底很快被稍上层的麻牌占据，而稍上层的空间，又会让给最上层。二凯继续重复这个动作，三四次后，他才开始把两手摊开，在麻牌上方做圆周动作，碾磨一样，一圈一圈，一遍一遍，看似力度不大，而那些麻牌却早已改变了形态，有的从这边倒向了那边，有的被翻来改成了覆去。不知怎的，看到二凯在桌上洗牌，我总会想起之前那个场景，那天，他的两腿撑着一个簸箕，两手摊开，碾磨一样，在里面拨拉着一群带皮的尚未完全晒干的核桃。
　　 洗牌结束，开始码牌（码牌这个词是二凯称呼的，我的说法是垒牌）。把仰面朝天的麻牌像小鸡啄米一样，一个一个拈出来，翻转过去，然后将两个配成一对，搭建一个基本模子，最后将更多的麻牌，一个一个贴到这个模子上，码牌的数学模型，其实就是1加1，加1，加1，加许多个1这么简单。当然，这是我的码牌方式，二凯码牌显然不是这样。翻牌的时候，他的操作不是点到点的，而是线到线的。他可以双手同时开工，每只手都像捏着魔球，瞬间就可以将三四个麻牌捏到一处，形成一个密致的排列，然后数个排列就像火星撞地球，一顿碰击，形成一堵雄伟的墙，最后他会执定墙端，将那长墙推送国宝一般，排山倒海，从他的眼皮底下推上前来。
　　 而长墙这边，还七零八落躺着许多碎砖呢，还手忙脚乱囧着一个我呢。二凯这个时候，都会帮忙码我们相邻方向的牌，但每次看到他的长墙，我都会想到长城，二凯把搓麻将称为垒长城，此言非虚，他是垒长城的高手。秦始皇当年要是重用他，秦朝国运应该不会很快凋落。
　　 掷完骰子，无论点数是几，二凯都精确地知道从哪个方向摸牌。他摸牌速度快，拼牌速度也快，我总像是被赶鸭子上架的。看我这边的牌，歪歪斜斜，像一排处处漏风的牙齿，而牌面也是条找不到条，万找不到万，筒也找不到筒，根本不像是对局开始，反倒像是摆阵下来似的。看他，却早已列起了严整的钢铁战阵，而且早已把东西南北中白发中的某一张牌亮在了桌子中央。
　　 二凯有一个绝技，摸牌的时候，拇指从牌面下一滑，他就可以脱口而出这张牌的名字。有次他呵呵一笑，说声：红中！翻牌往桌上砸将下来，“啪”，响声振聋发聩，一张红色的大中稳稳停在面前。我说，教教我，怎么炼成这个绝技。他说，感觉，就凭感觉就行。我于是去找感觉，用拇指肚子来回摩挲，用指甲盖子来回探索，可感觉就是捉摸不透。就算我用指尖左抠右抠，上抠下抠，把一张麻牌抠上十数遍，最后给出来的牌型点数，也是一个完全不着边际的答案。
　　 起牌，插牌，出牌，打牌看似有条不紊，其实节奏非常紧张，当然，这是对我来说。二凯出牌的时候，要是说出那张牌的名字，我勉强还能接招。他要是只出牌不说话，我的应对之法就显得捉襟见肘了。常常是我等某张牌等了好久，它就是不肯出现，去牌堆里翻找的时候，它早就舒舒服服地躺了好久。你啥时候出的？啊，早就出了。哎，这个时候，真是要语塞啊。
　　 最初，我和二凯的麻将对局，规则是可碰可吃，所以对局总会很快结束，而这又会导致我们频繁地洗牌垒牌。后来，我们约定，规则是只能碰不能吃，这样对局结束的时间就延长了许多。然而，我们保留了一个传统，没有用掉的墙，我们就仔细呵护着，特别是我，总害怕二凯学孟姜女，把长城给弄倒了。
　　 在麻将桌上，我确实不是二凯的对手。桌子抽屉里有玉米籽，那是我们的对局筹码。几番对局下来，他那抽屉里的玉米籽总是富裕得流油，我觉得把它们捧出来，架到炉子上，完全够崩好几锅爆米花。有时候我就想，幸好这些筹码是玉米籽，若是真金白银的话，那我都不知道会自杀多少个轮回了；有时候我又想，和二凯对局的人，不是我，而是其他什么人，那么这些筹码最好就是真金白银。
　　 二凯家那个二十寸的电视，在某一个看似正常的星期五晚上，终于不再给我们好的脸色。它老了，也许并不算老，只是未老先衰，它的面容起皱了，条条细长的纹，从较深变为较浅，又从较浅变为较深，如此循环往复。我这时想起来，之前每次打游戏，隔段时间，二凯就会把手放到变压器的大骨朵上测试温度，一旦温度显著上升，他就会及时让整套游戏设备停止运行。他是在对设备进行保养，然而该做的已经做了，该老的还是会老。
　　 电视坏了，二凯悻悻地说。我看到他把各种插头一一拔出，脸上带着难以形容的表情。游戏卡出问题了，我们可以清理，用橡皮擦拭污垢，用嘴吹掉浮灰，插到槽中，一切完好；手柄出问题了，我们可以维修，拧开螺帽，鼓捣那些复杂的线路，甚至，我们可以购买，换套新的，攥到手中接着搓；可是，电视坏了，我们能怎么办啊？
　　 二凯独自一人，承受着电视坏掉之后的责罚，这一阶段，我没有成为他的坚定战友。接下来的一天半时间，我都如履薄冰，不敢往他家去，到了星期日下午，我们即将去学校上晚自习了，我的内心依旧惴惴不安，甚至不希望二凯还来与我一起同行。
　　 下午四点多的时候，二凯来了，并没有明显异样。理智告诫我，心中的块垒就让它郁结，时间久了自会消散，但情感鞭策我，一定要把块垒快些吐出来。于是，我们二人的对话，从我的别扭提问开始了。
　　 那个，电视的事，咋样了？今儿算是彻底黑了。那，你妈没说啥吗？能不说啥吗，娘们家儿，总得叫她叨叨两句吧。
　　 把书本放到车篓里，我和二凯骑上自行车往学校行去。我不去想、二凯也没有说与电视相关的事。这是一种全新的心态，也许正是有这种心态的加持，从此以后，我们再也没有玩过游戏机。
　　
　　 四
　　 之后的星期天，我还是经常会到二凯家去，但与之前不同的是，我带上家庭作业了。于是，他家的那张小矮桌，又多了一项职能——公用课桌。每次我们铺开作业，都会把桌子盖满，每到这时，我都感觉这张桌子，被白纸黑字给文艺地装裱了。如果哪次，家庭作业是做试卷，要在头部做题，那种三进的长卷必定会留下身体和尾巴飘荡在桌旁，这时就需要把身体和尾巴掖住，而做到身体的时候，又需要把头部和尾巴掖住，做到尾巴的时候，又需要把头部和身体掖住。在这一方空间里，试卷就像一只从右向左翻跟头的小毛虫。诗人乡村居士曾经有诗描述这种现象：卷子卷子是小毛虫，一截一截地往前拱。
　　 小矮桌有个缺陷，就是承重能力不足。我和二凯做题的时候，还要时刻牢记，不能用两条小臂架住桌子，因为如果那样的话，我们就会把几乎上半身的全部体重压到桌上，小矮桌根本承受不住。不过，虽然小矮桌看起来还挺脆弱，可其实，它还是我和二凯的一道强有力的保护伞咧。只要我和二凯守着小矮桌，不管做不做题，二凯妈保准不会给二凯安排家务活儿。这种状况屡试不爽，我把这个规律称为二凯家的万有引力定律。
　　 曰：“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曰：“不若与人。”把《孟子·梁惠王下》中的这层道理引用到公用课桌上，便是两个人一起学习，比一个人独自学习，更能提高学习效率。我和二凯相对而坐，思维更加集中了，做题也更加快速了。二凯有时“耍小聪明”，先把那些容易的作业全都做掉，然后就在等待，等我把复杂的作业做好之后，他就会说：总马（赶紧）叫我瞧瞧。虽说他把抄抄两字，换成了更文雅的瞧瞧，但还是没有改变抄袭的本质呀。我当然会把自己的作业给他，然而心里想的是“吃别人嚼过的馍不香”，嘴里说的是“这样起不到什么学习效果”。
　　 不管怎样，我和二凯，在无形之中都被这张小矮桌塑造了。它是保护伞，因着它，我们可以逃离二凯妈的使唤，逃离繁杂的家务活儿，从而对它的依赖越来越强。开始，我们就着它做作业，先做完的就会坐在原地发呆，或者就是一圈一圈地转笔、转书。后来，我实在觉得没有意思，就问二凯家里有课外书没有。他说有，于是带我进了里屋，从床下拖出一个大纸箱子。翻开箱盖，一个小小的图书馆展现在我面前。这里面，几乎全是二凯哥的书，大部分都是高中教材。我搬出一摞书，从上到下翻着，高一物理，不是我喜欢的，高一化学，也不喜欢，高二数学，不喜欢，高二生物，还是不喜欢，快翻到地板的时候，我看到了一本几乎完全崭新的书，那是高三历史教材，封面上印着五个大字“中国古代史”。我连忙翻开一页，哟，讲汉朝农业的，牛耕，水排，各种发明，不错，再翻开一页，嘿，讲唐朝税赋的，两税法，这个初一历史课上没有学过，新鲜的知识，真好。我用右手拇指捏着封面中间，过动画似的一帧一帧滑将过去，中国古代史好像就在弹指一挥间。倒是我自己显得狭隘了，从远古到清朝，数万年的历史奔涌，我却仅仅想起了四千年的历史中那首中国朝代歌：夏商与西周，东周分两段。春秋和战国，一统秦两汉。三分魏楚吴，二晋前后沿。南北朝并立，隋唐五代传。宋元明清后，皇朝至此完。
　　 这真是一本顶级好书！不过，我有些好奇：二凯哥现在正在上高三，怎么会把这本书放在家里，还保存得这么崭新。二凯说他哥学的是理科，不学历史，还说学校发这书就是为了多收学生的钱。对二凯给出的解释，我并不赞同，不过，这本书撑开在我手上，早已让我心内痒痒，其他事情，那都不重要了，我不再多问，赶紧坐到小板凳上，开始中国古代史之旅了。
　　 记得那天回家之前，我在二凯家那个大纸箱子里还淘到几件宝物，除语文读本之外，最重要的就是那本《高中语文基础知识》。这是一本工具书，却在那段时期成了我的目的书，从那里面，我学到了大量的成语、歇后语、名言警句、诗词名句，这样的学习，让我此后的人生受益匪浅。若干年后，回想这一本书，我都为二凯哥感慨，放着这么好的书不用，当真是暴殄天物。
　　 同样是看课外书，我和二凯的兴味却不一样。我拿出哲学书籍看的时候，他在看《故事会》，我捧出世界地图看的时候，他在看《今古传奇》，我展开英语报纸看的时候，他在看《故事世界》。他看的这些，好像不是什么正经书，最起码对提高学习成绩没有什么帮助，可他就是看得非常投入。书中的那些文字就像此起彼伏躁动着的精灵，吸引着他的目光，游移的目光又牵动着面部，向右挪动，挪到一个临界点，受刺激一般，又猛然向左摆动，定位到下一行文字，如此反复。他像个一丝不苟的生物学家，书中的每一个字都是他用来观察的细胞，他必须悉心呵护、谨慎照料。
　　 我和二凯的阅读层次，从冲出家庭，到走向全市，要感谢一个人，就是我们同班同学宋国栋。
　　 图书馆借阅证这种东西，是宋国栋引入到027班的。据班上一位号称知情人士的同学分析，国栋在市图书馆成功办理借阅证，有几个成功要诀：一、其出身知识分子家庭，父母非常重视孩子的教育问题，也舍得在教育上大力投入；二、其家庭住址离图书馆地址距离较近，只有不到一里地；三、其父母和和图书馆负责人往来颇多，私交甚密。
　　 国栋带到班上的第一本书，是《封神演义》。他是师生眼中的好孩子，是重点扎在课内书的人，而不是上课下课都钻入课外书的人，所以这本《封神演义》基本上也就在国栋课桌内外出没，影响范围并不广泛。可是俗话说的好啊，是金子总会发光。第二天早读过后，《封神演义》就发光了，不是文字发的光，而是插图发的光。这本书中有一张描绘妲己的插图，画中的妲己衣着暴露，浓妆艳抹，正对着画外搔首弄姿。这个插图，成了一些好事之徒以玩笑口吻攻击国栋的“证据”，说国栋不务正业，说他色，说他老不正经，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国栋不想和这些宵小之辈打嘴仗，于是决定，一放学就将《封神演义》带走。
　　 那天中午放学，《封神演义》并没有被带走。国栋翻遍了课桌抽屉，都没有见到书的影子，他以为书丢掉了，非常愤怒，骂了一些难听话，气冲冲地提着书包走了。我心里也不好受，谁呀，偷书，还在班里偷？过了一会儿，二凯走了过来，我听到他在说：瞧瞧这是啥。我扭头看去，那本《封神演义》正在他的手里。
　　 我赶忙问二凯，这是怎么回事？二凯简单说了经过。原来，第一节课下课后，他就从国栋桌上拿走了《封神演义》，然后上课下课，他抱着书毫无间断地看，现在终于快看完了。我问二凯，你拿书的时候，跟国栋说了没有，他说说了，可能国栋忙着做题没有听到。唉，想想国栋的功力，还是比不上二凯。国栋刚才大发雷霆都快把教室吃了，二凯居然一点儿都没察觉。不过事已至此，只好顺其自然。既然书到了手里，那就不能浪费，于是当天中午，二凯就把《封神演义》带回了家，三下五除二看完了全书，然后在国栋到来之前把书放回了原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