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本地，凯丽雅酒店是一家上得了档次的酒店。说上得了档次，在这个小镇上，因为它是绝无仅有，像一个厅堂上亮眼的女人。凯丽雅酒店完全可以满足招待重要客人所必须具有的环境、规模、气派、尊严、礼仪、优雅以及瑞庄和得体。你说其他家比如芳芳、比如圆缘，虽然阁间布置精致，却没有让客人宾至如归的感觉。和凯丽雅相比，优势上就短了一大截。凯丽雅占着地利之便，酒店老板和七站八所的人常常是称兄道弟，再加上艳若桃花的老板娘，这凯丽雅人脉财源两旺，生意说不得的好。
　　 这不，水利局的李局下来检查水利建设。我们王公允站长一大早就打电话让我去凯丽雅，让在凯丽雅准备一桌有重要领导参加的宴会。站长说话干脆利落，说到“重要领导”这四个字时，我听出他还有意加重了语气。电话来的时候，我正躺在床上，窗外鸟语花香，刚苏醒的身体正透着一股子舒服劲。
　　 “站长，还早呢！”我嘀咕着，眯了一眼手机。七点半，这王站长真是，只顾催，也不看看什么时候。
　　 “不早了，还睡着吧？太阳老高了。八点多了，赶紧起，先把酒席安排好。”站长瓮声瓮气，听上去鼻炎发了，好像还有些重。
　　 吁，怎么八点多了。我还以为花眼，又拿起手机看，没错嘛，还差那么多嘛。但站长这样说，作为下属，我实在没有想提醒他纠正的必要，这不是原则性的问题。不和他说，也不想和他说。你们可不能嘲笑我，稍有阅历的人，谁会和自己的头在这时间上争辩呢？我不会，你们也不会。
　　 我这手机，和王公允站长的手机，时间上好像近两个月来，就没有同步过。刚开始，我一直以为自己的时间是最北京的时间。为什么？我天天看新闻呐。每晚看着电视上时针分针和秒针，滴答滴答转到七点整，我是雷打不动坐在电视前听新闻联播，你说我的时间准不准？
　　 可王公允站长，每天也看新闻，他也这样说，并且我不服不行。他说，我看的是电视上的新闻联播，他看的是手机上联播的新闻，他的手机和电视同步，比我的准。并且说愿意用一只羊跟我打赌。
　　 一只羊，是什么概念？按三十块钱一斤毛重，一百斤，就要三千块钱。三千块钱，已经是我几个月的积蓄了。
　　 我才不干。我就跟站长说，肯定是我手机的问题，怪，我的手机这段时间就老闹死机，一死机肯定连时间也停死了。王公允站长的手机不会死机，长得功能比我的全面和正常。不，比我的特殊，要么不会死机，要么死机了，时间还动着。至于他的手机什么牌子，我记不住，才买来两个月不到，算是新手机。而我的是老掉牙，拿出来巴巴癞癞七花八裂丑死。我怎会和站长打赌呢？
　　 站长的时间，是我们两个月以来水管站最北京的时间，上班下班，出差开会，一律以站长的北京时间为准。
　　 我想换一个站长那样的手机。王公允两个月前也跟我说换手机的事。那时，他还是普通一兵，和我一样。他说手机会掉链子，掉链子的手机会误事。也日怪得很，王公允换手机后没几天，便当了我的站长，走出走进，握着巴掌大的曲面黑色手机，神气活现。我的手机，与站长的手机同不了步，我心里实在有些难过。
　　 王站长让我去凯丽雅。电话里告诉我说是要留李局吃顿便饭，他特意交代说让凯丽雅老板好好布置一下包间，我问如何布置，站长带着淡淡的语气，电话里提纲挈领地点拨说：“见绿见红就好。”
　　 天知道我们站长的“见绿见红”，指的什么意思。
　　
　　 二
　　 我们站在职在编的，除了站长王公允，刚退职下来的老站长吕玉京，加上我，就三个人。还有一个叫黄书朗，他是前几年我们老站长找来的临时工，说是临时工，却是常年在我们站上打杂，也算是领薪水吃饭的人。这黄书朗，媳妇在街道的某个地方，开着一间七八平米的小百货店。里面柜台上摆满云南山泉、天外天、娃哈哈，也卖酸奶、椰子汁、红牛，还有烟酒糖果。生意倒是不行，听说生活费都保不住。黄书朗说这话，一双细眼眨巴着，生计力不从心的样子。
　　 这小子机灵。老站长没退之前，常常夸黄书朗。我们自然知道黄书朗与老站长的关系，要不是有这么一个表姐夫，黄书朗要进水管站，恐怕连门都摸不着北。话说回来，这家伙是真的识趣，嘴甜不说，还脚手勤快。刚进来时，我和王公允不喜欢他细成一条缝的眼，像狗眼，笑的时候，嘴角向后咧，脸上的肌肉顿时推挤在一起，这时候他的眼又像一口藏在眼缝里的深井，光从里面发出来，你说不准到底是带了什么东西，温的暖的寒的凉的，好像都有，也好像都没有。我敢肯定，就因为这眼光吧，我和王公允叫他的名字，声调自然不小心就经常发生滑变，我们声调一变，他的身份和属性也随着被我们改变。
　　 我们叫他黄书朗，听上去咋听咋像黄鼠狼。他不生气，还对着我们，哈哈哈哈……
　　 黄鼠狼的到来，结束了我和王公允在站上出力干活的时代——那些脏活苦活累活麻烦活，站长的活，我们的活，现在统统成了黄鼠狼的活。不同的是先前我们是出力干自己工作的活，到黄鼠狼一来，改了规矩，变成出钱让他干我们的活。
　　 但有些活，黄鼠狼是干不了的，比如财务。站里的财务先前是王公允做。两个月之前，老站长荣幸退下来，王公允荣任，我也理所当然荣任了新站长先前的工作。
　　 李局长一行下来，是到吃水不弯腰村解决老百姓饮水困难的事。这吃水不弯腰村，据说原来是有水的，老辈子人到现在都还会说，吃水不弯腰村，原来就叫吃水村，水丰富得不得了，这里一洼，那里一塘，这沟一股，那川一条。地脉水一发，处处都是水，随便抓一把泥巴都能攥出水来。有人在路埂子上掏了一个洞，不高不矮，刚好人站着就可以喝。因为不需要弯腰，后来这地方就叫吃水不弯腰村。
　　 吃水不弯腰村没有水喝，从哪一年开始呢？好像是干旱最严重的那一年？也或许是更早一些。我唯一敢肯定的是干旱最严重的那年，吃水村是没水吃的。因为没水，老百姓只能眼巴巴等着老天爷下雨，可白晃晃的阳光照着，一连几个月土里冒出的都是一股股热气。上面拨款派人来打井，村里打，村外打，一连打了整个月，打来打去，除了靠近沟边的几口冒出一些水外，别的连水星子都没见着。
　　 这水，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不过还好，老天爷或许怜见了没水的苦，干旱半年后，竟然酝酿下了几场透雨。那雨，成熟得一场算一场，通通透透下着，解了土地的干渴，也解了当时还是站长的吕玉京内心的干渴。
　　 这让我想起老辈子人说的一句话，老天爷总是会让人有活路。这雨下得多好啊。吕玉京有些按捺不住喜悦，吕玉京按捺不住，黄鼠郎也就按捺不住，这难免又刺激着王公允，他比站长还更加兴奋。那段时间，吕玉京整日是笑咪咪，只要看到下雨，就都会来上一句：“好雨知时节。”如释重负的语气，好像是放下了蘶巍青山之重压，放下了万钧雷霆之负荷。老站长五个字的感叹，王公允不会重复，黄鼠狼也不会重复。但王公允却把站长的五字感叹缩成了“及时雨”三字感叹，黄鼠狼粗，把站长文皱皱的五字感叹又变成了“X他妈的好雨”六个字。说话时，两只裤脚卷过膝盖，两只手叉在腰杆上，眼睛抬了望着雨柱。语气和见到的急风骤雨一样，粗野而又狂野。
　　 雨一下，庄稼得救了，人得救了，心也得救了。这时，我发现我们其实都一样，成了有悲悯心的物种。有悲悯心，肯定就是向善之人。记不得谁说过这句话。看到老站长堆在皱纹里的满满的笑，我肯定，我们站的三个人，不，四个人，都是有情怀的人，都是系苍生忧苦在心的人。
　　 要说付出，我们水管站，脑力付出最多的，首当其冲是站长吕玉京。说到体力劳动，我和王公允都算不上，黄鼠狼最苦。他每天跟着吕玉京站长，跑来跑去，昨天去野马岭，今天跑野鸡坪，明天又要去野猪岩。这个地方啊，哪一块土地不带“野”。吃水不弯腰村，过去还叫野水沟呢？吕玉京带着黄鼠狼，见天天亮出去，在野水沟戛戛角角跑，沾着土里的气，如野人似的。天擦黑回来，一脸风尘，见着我和王公允，捶腰按腿，累死球人的样子。整得我和王公允心疼吕站长不说，黄鼠狼也让我们心疼得要死。
　　 这家伙，蠢啊！这家伙，憨啊！苦死苦活，一个月就拿那么几块钱，养不了家也糊不了口，谁像他啊，还这般跟着站长辛苦？王公允说。
　　 黄鼠狼一点也不在乎。还是随着站长，风里雨里来，风里雨里去。很少说话，顾着埋头做站长交给他的事情。不见他发怨言，偶尔从嘴里冒出几句，说的也多是与女人插诨打科的话。
　　 有几次，站长叼着烟来我们办公室，讲起打井的事，王公允就很严肃很郑重也很关心地跟吕玉京说起黄书朗，说是这么辛苦，在待遇上能不能再提高一点，就那么一点点，王公允用两个手指，把他说的一点点形象地比划给吕玉京看。吕站长嘴紧，不说加，也不说不加。从裤包里掏出烟，丢一根在王公允桌上，呵呵呵。那烟，滚来滚去，滚到王公允的面前，王公允听到了“唰唰唰”，又好像是“嚓嚓嚓”，似乎是从烟丝里滚出来的暧昧的呻吟。但到底吕玉京没给黄书朗加工资，一直没加，每个月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整整的八百。
　　 打的机井，十多年荒废了许多。其实，荒废是事实，有的却是井一打好就荒废，比吃水不弯腰村更高更是悬崖陡壁土质结构更糟糕的村，都能打出水来，可偏偏吃水不弯腰村出不了水。有人问，莫说黄鼠狼答不了，吕玉京答不了，怕是设计的工程师也答不了。
　　 有人问，打不出水，工程怎么验收？验收的事，并不比打井复杂。验收出水的井，谁还会带去验收不出水的井。大凡问这事的，要不是脑壳搭铁，就是智商本身有问题，少见多怪不是。远远的指点着这这这几眼井，那那那几眼井，事情过后，谁还会来理皮这些事。其实我们都知道这仅是一个被需要的程序。吃水不弯腰村的人从一开始打井，或许就没有指望过能喝上井里的水。那段时间，吕玉京陪着验收的人，由黄鼠狼带着，这块地走到那块地，这坡山转到那坡山。吃水不弯腰村的人见了也没多少反应，他们说靠天吃饭才是最可靠。有的人见着，甚至是比鸡骂狗，见到小墙洞雀，也要夸张说成是大嘴老鸹，憨包才会指望。这些人，你说是工程验收，他们说是一出戏，上上下下串出来的戏。
　　 说到戏，严肃的事就不严肃了。但井里没水往外冒，这是事实；验收顺利通过，这也是事实。
　　 我不敢问站长，就问王公允，“就这样过了？”
　　 “过了。”
　　 “就这样简单？”
　　 “有什么复杂的？”王公允把眼睛盯着我，“你还以为要怎样才叫验收呢？”
　　 我摇摇头，说真的，我不知道。
　　
　　 三
　　 这日子，往后看是难熬，往前看却是过得快。
　　 不知不觉，我们退职的吕玉京站长就说自己老了。有的人老了不服老，还要学年轻人生龙活虎。而有的人，比如吕玉京，就不足五十，我们说他还年轻，可他却常常以老自居。还说他是老得自然，顺气顺心，顺时顺势。他说人就要服老，遵循自然，春种夏长，秋收冬藏，四季交替，上下自然。一年二十四节气，一个节气跟着一个节气，不能违背规律。
　　 我们有些听不太明白。他说这话时，我却经常看他用手去梳理额上的头发。他那头发，保养得不见功夫有多好，原先还可以看到顶上一些黑，可才两个月的时间，却是黑越来越少，白越来越多。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有时坐在老站长面前，我竟然想，人家是心宽体胖，没当了站长的吕玉京，操心的事少了，心肯定宽了。可心宽却是体不胖，倒把一头黑过成了一头白。莫不是真老了，黑色素分泌少了？
　　 王公允是在一片风雨声中接过的老站长的棒子。他的上场，当然就意味着吕玉京的离场。黯然不黯然，伤神不伤神，痛苦不痛苦，难过不难过，外人不知道。但那些个日子，吕玉京很少一天到晚呆在站上。王公允被任命当站长的那天，一直下着大雨，瓢泼似的，有多少人当时还说，那场雨，在我们这个地方，可算得上数十年不遇。
　　 王站长取代了吕站长，说句实话，他的命也并不比吕站长好多少。虽说今年不算干旱，吃水不弯腰村没水吃，却比往年更复杂。
　　 吃水村的机井出不了水，一段时间吃的是从石坎村引来的龙潭水。石坎村后山上，有一股大龙潭，把龙潭水引到吃水不弯腰村，需要占用石坎村的土地。提到土地，这些年谁遇到，谁脑壳都会大，吕玉京也是如此。但他心里有底，黄鼠狼就是他的底。黄鼠狼是石坎村人，黄鼠狼带着人打的机井不出水，之后站里又决定从石坎村引水到吃水不弯腰村。那时还是站长的吕玉京想了几晚上，也有人说被黄鼠狼磨蹭了几晚上。最后这引水的项目，就给了黄鼠狼。看到这里，有人会想这几十万的工程不用招标吗？当然要啊，这不是程序吗？吕玉京说，这程序也是人做的。不相信程序不行，太相信程序也不行。按程序走了一圈程序，工程就到了黄鼠狼手上。吕玉京心里有他的小九九，石坎村的人贼精明。吕玉京想把事情做好，又怕在土地上扯皮。把工程交给黄鼠狼，以邻就邻，以邻睦邻，以邻制邻，他乐得在后面，这是要多好有多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