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个寒冷的冬天，河水终于是暖了起来，几只鸭子“扑通扑通”跳下水，惬意地来来去去。河岸边的柳树发了芽，嫩叶们挤在一起，在春风里招摇。
　　 经过一个漫长冬天的煎熬，袁老三决定去死。这个决定并非临时起意，在他53岁的生命里，是经常浮起这个念头的。
　　 记得三十岁那年的六月初六，过头伏那天，他正在地里割稻，刚割过一垄，就看见邻居老六朝着他跑，边跑边喊：“老三，快，快回去，你媳妇和那个货郎跑了。”
　　 他大约是真懵了，也没遇到过这事，也没听说过这事，便不知怎么办，只晓得捏个镰刀，傻呆呆地站在地里。南方的水田，水到割禾的前几天才排干净，泥土还没完全干透，他两只脚站在那淤泥中，竟怎么都拔不出来，他也不真去拔，两只脚像分开的圆规一般立着，张开着嘴巴，傻呆呆地盯着来报信的老六。
　　 老六见他这傻愣愣的样子，心下有气，便下田来拉他，他竟忸捏着晃动着膀子，硬是不肯上岸。
　　 乡人大多急公好义，听得那走村窜户的货郎，竟是如此胆大包大，带着一个农妇私奔，整村的人都发动了，全部停了手里的活，围追堵截，硬是将那两人拖到田里来，扔给袁老三审问。
　　 乡邻们又把他三岁的儿子抱来，让他抱在手里，一同审问那对奸夫淫妇。
　　 孩子只是哭，不停地喊：“妈妈，我要妈妈。”
　　 淫妇披头散发地跪在淤泥里，并不起身来抱孩子，只是说：“老三，你放我们走罢。”
　　 乡邻议论纷纷，骂声一片，都觉得该将这对狗男女浸猪笼。
　　 淫妇絮絮叨叨地说，他大约知道了原委。她原本是许了那货郎的，奈何两村为了抢水灌田，发生了械斗，双方死了几个人，两村便结了仇，不让通婚，他们被拆散了，她也嫁了袁老三，隔年生下个儿子，想着这一生就这样算了，哪知货郎并不死心，走村窜户地找，还硬给他找着了，两个抱头痛哭，谋划了半年，趁着头伏这天，村人都在地里收稻子，想一走了之，却不想村人还是硬将他俩拉了回来。
　　 女人只是磕头，求着袁老三放过她，来世做牛做马也会报答他，今生，她是属于货郎的。
　　 袁老三到底是一个怯弱之人，看着同床共枕四个年头的女人，一身泥一身水，跪在这毒日头下，受着村人们的辱骂，终究还是心软了，挥了挥手让他们走了。
　　 老六气不过，追上去踢了那货郎的屁股一脚，货郎摔了一个仰八叉，不敢说半句话。
　　 老六指着袁老三的鼻子骂：“窝囊废！”
　　 田里的一场闹剧是降下了帷幕，但生活依然在继续。
　　 他抱着儿子回到家，家里空空落落，连风似乎都不愿在他院里停留，空气凝固一般，槐树的枝子，都不摇动了。他捂住脸，想着那负心的女人，那刀子一样的话，一刀一刀剜他的肉，割他的心，戮他的肝，疼得眼泪从指缝里往外流。
　　 哭得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时，他茫然四顾。院子中央，有一根绳，死蛇一样，软绵绵地躺着，他捡起那绳，就要往那槐树上扔，已经睡着的儿子，突然惊醒，摇着手喊：“爹，爹。”
　　 他的眼泪又下来了，一把抱住儿子，放声大哭，觉着刚才的念头太羞愧，他还有儿子，还是一个当爹的，怎么能一走了之呢？他擦了眼泪，去给孩子熬粥。
　　 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他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娘，含辛茹苦二十年，终是将儿子送得远远的，坐了汽车，火车，犹嫌不够，还坐上了飞机，一飞就飞到了北欧，那是哪里？他并不知道，他猜测，那地儿跟他的位置，是翻一个边的，大抵是他过头伏，儿子过小寒一样。
　　 儿子在地球的另一端，是无法照拂他的，他便又是一个人，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做事，一个人睡觉，一个人醒着，一个人梦着，一个人的日头东升又西落，一个人的日子冬去春又来。年年岁岁，寂寞像条毒蛇，越长越大，大到可以吞噬他。他又翻出当年那根绳子来。尼龙做的东西，就是结实，怎么都拉不断。
　　 院里的老槐树更高更密了，叶子挨挨挤挤，抬头只能看到一星半点的蓝天。他将绳子往槐树桠子上扔，扔了半天，老是滑下来，累得他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粗气：“想死都不容易。”
　　 这厢还未吊上，院门却被拍得山响，有人在外大喊：“老三，开门。”
　　 今天是死不成了，他扫了眼那条瘫软在地，如死蛇般的绳子，去开门了。
　　 却是老六在拍门，也不进来，只说乡里的敬老院要招个杂工，他见老三整日无事，就帮他报了名，等下就去面试，面试过了，就可以上班。说着，骑着电动车就走了。
　　 暂时是死不成了，他看了那绳子一眼，也懒得去捡，骑着车就往敬老院跑。
　　 敬老院缺个杂工，就是啥事都要干，哪里缺人就往哪里顶的活。这活累人，每个月只有1000块，还得住在敬老院，这活一般人做不了，拖家带口的人，哪能为了一千块，天天守着一群脾气刁钻古怪的老头老太，这活却最适合袁老三，他无牵无挂，又寂静得紧，做事又不惜力气，正合适他。
　　 现在的袁老三，是没心思去死，也没有空去死。敬老院的大院子，有两个篮球场大，种了些落叶树，一场风，一场雨之后，院子里满是落叶，他一大早就得抄起扫帚将叶子打扫干净。
　　 还有那40多个老人家，也没一个省心的，23床的何光先，年轻时当过老师，现在老了，依然好为人师，想在家里开私塾教小孩，儿媳妇不让，一气之下就来住敬老院了，他有糖尿病，又爱吃甜食，经常晚上去厨房的冰箱里偷东西吃，有一回，胆大包天的他，居然爬围墙去外面的街面买糖油粑粑吃，差点摔断了腿。院长叫袁老三重点盯着他。
　　 更何况，32床的刘娭毑，说她娘家那边有个来往多年的老姐妹，今年50岁，年前死了老公，想找个伴，她一想啊，和老三正合适，等哪天老姐妹来看她，她就介绍给他。
　　 “不急，不急呐，老三。”她总是说，就是不见那老姐妹来。
　　 又一年秋天到了，敬老院的空地，被老三开垦出来做了菜地，种了些萝卜白菜，每天施肥浇水，忙得不可开交，现在更是没时间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