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赐！天赐！我的天赐……你们放开他，他是我的儿子。”我努力地把我的天赐护在怀里。尽管我没有一点力气，虚弱得像天上的云朵，但是我仍然尽力护住我的儿子林天赐！
　　 “你们快滚……滚……我拼尽全力推搡开向我袭来的一张张狰狞的面孔……”
　　 无边的黑暗蔓延。这一刻，仿佛有一个无底深渊在我的面前炸裂。我看到了无数双手在我面前摇晃，还有无数张得意的面孔发出让我毛骨悚然的怪笑。“天赐！天赐……”我拼命地呼叫我的儿子。可是他却离我越来越远……
　　 “妈！妈……你怎么了？快醒醒！我在这里，你的天赐在这里……”我听到了儿子在我耳边急促地呼叫，而且紧紧地抓着我的双手！
　　 “妈，你是我唯一的妈妈，放心吧！天赐是你的儿子，你唯一的儿子，会一直陪伴在你身边。她，我只能叫她梅姨，她自己走了，回韩国了。”天赐柔声细语地安慰着我。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现，影像越来越清晰……
　　
　　 一
　　 我叫林雪。
　　 我出生在东北黑龙江一个极其贫穷落后的小村子里。被逼婚到另一个离家一千多里地的另一个穷村子，那一年我十七岁。十七岁那年的夏天雨一直下……
　　 八十年代末，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也吹来了歪风邪气。十几岁的孩子还在懵懂无知的年龄，心理都不成熟，很多就学会了谈恋爱，甚至私奔。这种不正常的婚姻状态，也许是导致那一批人，后来离婚率居高的主要原因吧。
　　 在老家的时候，我是另类。十五六岁时没有和村里别家的孩子一样，拿着无聊当生活。而是和邻居大叔学种蔬菜，在自家房前屋后的菜园里搞蔬菜种植，而且很成功。
　　 我把心思都用在了用勤劳的双手创造未来。还不间断地学习文化知识，我当时把打零工赚来的钱都买了书，却招来乡亲们的冷嘲热讽。无非是一些，你都不上学了，农村女人好好种地，将来找个男人好好过日子，还学啥文化？没啥用等等。
　　 我只是笑笑不说话，可是命运总爱和人开玩笑，我成了时代的牺牲品。青春期的少男少女总是有故事的，我的母亲不知道从哪里听到了些风言风语，说我和谁怎么怎么样。我的父母哥哥们就和疯了一样打骂我。“出这样的事”，他们认为我丢了他们的脸。最后逼着我远嫁他乡，那一年我十七岁。嫁的人比我大十岁。少女的梦碎了，心也碎了。
　　 就这样，我告别家乡，踏上了异乡。
　　 十七岁就走进一个陌生的家庭，演绎了一段悲情。
　　 这伤痛此生难忘。他，我的男人很窝囊，是活得窝囊的那种。没有自己的主见，什么事儿都要听父亲和姐姐的。
　　 他和我就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他粗俗愚昧，心胸狭隘还嫉妒心强。如果有哪个男人多看我几眼，他眼里冒的妒火能烧死人。我要是稍微说错话，他就会拳脚相加。我在这样的日子里折磨着，看不到生活的色彩，任绝望的情绪蔓延……
　　 那一年，故事是如此的老套，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如泣如诉，他家院子里那几株樱桃树上挂满绿宝石一样的果子，那果子随着枝桠在风雨里摇曳。几只鸭子和鹅在树下的沟塘梳理着羽毛，不时传出嘎嘎的叫声。隔壁的疯婶子怀里抱着个破枕头在雨里絮絮叨叨：“好孩子不要哭了，俺唱歌给你听……”
　　 社会主义好
　　 社会主义好
　　 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
　　 反动派被打倒
　　 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
　　 疯婶子是他二叔的女人，不知道曾经受过什么刺激，神智不清醒。整天里头发乱如麻，被花花绿绿的布条捆绑成一撮一撮的，给人的感觉既心疼又好笑。身上的衣服没有样子，整天自言自语的，没有人知道她在说些什么。据听说，疯婶子读过书，以前在这一片是有名的才女，识文断字，还会一手好针线，是十里八村的能人，可就这么个人一夜之间疯了。
　　 窗外的雨依旧，雨里疯婶子的歌声依旧……
　　 已经怀有四个月身孕的我，总是回忆那些痛苦不堪的画面，如附骨之蛆挥不去、甩不掉。那痛，痛彻心扉。
　　 孤独无助的我在这样的日子里，时时在拷问自己，难道这一生就这样么？放弃自己的理想，和众人一样认命。面朝黄土背朝天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看不到未来，梦想真要被日子磨没？用手抚摸着腹部，想像着肚子里孩子的模样，母爱和悲凉一起在我的心底里滋生。前途一片迷茫。
　　 如今在这样的场景里，有两个“我”在我的内心深处打架，一个说：“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走过来的，你就是一个平凡普通的小女人，你没有能力和命运抗争，守着你的男人和孩子好好过日子吧，你就乖乖的认命吧。”另一个说：“不，你读过那么多书，书里面那么多励志的故事，人生能有几回搏，不能给自己留下遗憾。不能等到年老的时候，回忆自己的一生因碌碌无为而后悔。”
　　 门“咣当”一声响，雨水和着酒气扑到我的脸上。“林雪，快给老子找……找……衣……衣服。”他，我的男人又喝醉了。听到他喝醉酒的声音，我的头皮发麻，浑身不自在。因为每次醉后我都被他打得伤痕累累，在他眼里我就是他的附属品，可以任意凌辱。
　　 “你娘了个×，快点给老子倒水，渴死我了。”
　　 走起路来歪歪斜斜的他，一屁股坐在了墙角我存放书籍的箱子上。一双眼睛被酒精烧得红红的，他的眼皮不争气地耷拉着。呼出来的气息和酒糟一个味道。
　　 “呐，喝水。”我把水杯递到他面前。
　　 “滚你×的……我要睡觉。”他挥手打翻水杯，水顺着箱子盖的缝隙流进了箱子。“我的书……你……你快起来。”我用尽浑身力气推搡他离开，可是他一米七八的个子，一百八十斤的体重，我根本拖不动他。
　　 “书，你的书。去你妈的书……老子全给你扔了……”箱子被他打开，他把我的书全部扔到了屋外的雨里。我拼命地和他抢夺，那些书是我全部的家当，从老家带到这里，我视它为生命。
　　 在争夺中我被他摁在院子里烀猪食的锅台上，锅台的角硌在我的肚子上，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有血从裤脚里流下……
　　 我的意识轰然倒塌，歇斯底里地大叫：“我的孩子！”而失去理智的他还在对我拳脚相加……
　　 “你给我滚……”模糊的记忆里，是疯婶子推开他，抱起我放在外面的人力车上，进屋扯上一条被子盖在我的身上，托起车子飞奔，院子里的鹅、鸭被惊得“嘎，嘎，嘎”四散逃跑。雨依旧地下着，路两边的树木飞快地倒退，腹部的疼痛加剧，意识在一点点消失……
　　 我的意识终于恢复了，听到医生说：“亏得来得及时，大人保住了，孩子没了，应该是一个男孩。可惜了。你们应该感谢那个疯老太太，要不是她疯了一样把孕妇拉来，大人恐怕也性命难保。”
　　 我听不清公公和大姑姐骂他什么……
　　 我整个人仿佛被掏空，我的孩子没了，希望没了，我仿佛看到那个孩子向我奔来，叫着：“妈妈。”还有雨地里的书，洇湿模糊，化作满天的碎片。我的心被撕裂，我的世界彻底崩溃。生的意志在慢慢消退，黑暗笼罩着欲哭无泪、求告无门的我。
　　
　　 二
　　 一晃已经步入夏天，望着窗外夜色里的夏天，耳边蚊子嗡嗡地叫，蛙鸣此起彼伏，樱桃树上的果子早已被洗劫一空，留下枝叶在夏夜里悲泣。
　　 月亮被夏夜的云收藏，偶尔会透过薄薄的云层撒下朦胧的银灰色。夜色里，泥土的气息浓郁，葱茏的植物生机勃勃，带给人无限的希望。如今的我每日就守候在窗前，望着夜色发呆，一把菜刀在我的枕下安眠。从那次以后，我不允许他碰到我的身体，他不敢，我枕下的菜刀泛着幽幽的白光。
　　 白天无论我走到哪里，背后都有一个身影——疯婶子，跳着神步唱着神歌跟着我。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会想我失去的那个从未谋面的孩子，仿佛看到他在天堂呼唤我，我的思绪在追随他的脚步飘升。
　　 我想放弃现在的生活，可是这里都是他的亲戚，我想离婚比登天还难，没有一个人可以帮我。本想求助娘家，但“娘家”对于我已成为了一个符号，没有实质性意义。
　　 他，我的男人已经很少骚扰我，喝酒打牌是他生活的全部，他对我已经没有了呵斥打骂。也许他真的知道自己错了，在忏悔吧。在祈求那从未谋面孩子的原谅吧。现在的我喜欢每天晚上坐在田野里，倾听玉米拔节的声音，叭、叭……的节奏感很强，让人欣喜。夏夜里葱郁的生物让人感觉到生命气息的旺盛，一切欣欣向荣。
　　 可是一个念头时刻缠绕着我，该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我的生活就如这夏夜一样被黑暗笼罩，伴着夏日沉闷的气息让人透不过气来。每日里我机械地重复着同样的事情，按时做饭，按时喂养家畜，剩下的是被掏空灵魂的躯壳游荡在田间地头。
　　 而疯婶子仿佛知道我的心事，只要我不忙就来陪我，或唱歌或做一些滑稽动作哄我开心，她成了我在这里唯一的亲人。书没了，孩子没了，理想没了，一切的一切都没了……而陪伴我的除了孤独寂寞就是疯婶子痴痴的傻笑。
　　 人生总会有意想不到的故事发生，就像林雪。
　　 “林雪、林雪……”是疯婶子在叫我。疯婶子虽然疯，但是在夜里从没打扰过我休息，我被惊醒。窗外的疯婶子模模糊糊的身影立在月光下，怀里抱着个东西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宝贝儿，不哭，我给你找个妈妈……”疯婶子一贯是疯疯癫癫的，我已经听惯了她的胡言乱语。
　　 “婶子，快回家睡觉吧。太晚了。”我劝疯婶子回家。
　　 “林雪，你快开门，我捡了个孩子给你！你看……”疯婶子把“孩子”放在窗台上。东北老式民房窗户是上下扇的，夏天窗子都是敞开的。
　　 我按亮电灯，看到窗台上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脸，我的第一反应：“婶子你把谁家的孩子抱来了？赶紧送回去。”
　　 “我没抱别人的孩子，是我在北河沿捡的……”疯婶子的申辩让我更糊涂了。
　　 我把孩子抱进屋里，窗子和炕是连着的。在灯下我打开包裹孩子的夹被，一封信露了出来……
　　 “您好”
　　 “当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请不要骂我，我是孩子的母亲，未婚母亲。我实在没有能力抚养他，他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对于我更是雪上加霜。我也找不到他的父亲，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他的父亲是谁。在这百般无奈的情况下，我只有期待有缘人来收养他，能挽救他的生命，给他一份安定的生活，给他一个完整的家庭……”
　　 就这样我多了个儿子。
　　 当时派出所也找过孩子的母亲，毕竟那个地方太偏僻，终是没有找到。很多要领养的人一听说有心脏病，都放弃了领养他的念头。我看着怀里的孩子，母爱的天性让我决心收养这个孩子。后来我办理了领养手续，领养了这个孩子，就是我现在的儿子“天赐”。
　　 收养这个孩子遭到了他们全家人的反对，在农村谁家愿意收养一个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孩子？我当时的压力山大，但是我下定决心赚钱，给孩子做手术，我要挽救这个无辜的小生命。
　　 而这时候我的丈夫却和村里刚死了丈夫的小寡妇勾搭上了。他向我提出了离婚，这是我期待已久的事情，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除了我的儿子什么也没要，因为我知道就是要，他们也不会给我一毛钱，我相信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我和他去民政局领了离婚证。
　　
　　 三
　　 离开他的家乡，在我走的时候整个村子没有人送我，唯一送我的是疯婶子。疯婶子塞给我一个破包裹，告诉我这是她自己存的钱，让我留在路上用，要我好好照顾孩子，等孩子大了记得回来看她。我抱着疯婶子放声大哭，我对婶子说:“我有私房钱，这几年我存了一点钱，可以维持一段时间我和儿子的生活。”疯婶子执着地把包袱塞给我，也许疯婶子是我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了。
　　 接下来，我一路向南打工养活我的儿子，因为带着一个孩子我只能打零工，饥一顿饱一顿地过日子。最后落脚在这座海滨城市。我虽然经历千辛万苦，但是我不后悔，看到儿子天真可爱的笑脸那就是我最大的幸福。我儿子的健康多亏了现在的爱人，我现在的爱人是我原来打工店里的老板。那年我来到青岛，找了一家小旅馆安顿下来，就开始找工作。
　　 旅馆的老板是一个当地人，年龄比我大不了多少，给人印象最深的是脸上有一个刀疤，从嘴角贯穿整个左脸。抛去那道伤疤，他应该是一个很帅气的男人，浓眉大眼，鼻直口阔，嘴角总是挂着笑。但是那道疤痕影响他在别人眼里的观感，给人一种潜在的不安。
　　 他看我的情况可怜，就让我有空的时候帮忙打扫旅馆的卫生，管吃管住，每个月给我500块钱。如果以后有好的工作我可以随时走。这对于我来讲真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我开始攒钱，我要给儿子做手术。
　　 孩子越大发病次数越多，看着孩子憋得小脸成了紫色我只有流泪。急救的药只能维持，救孩子成了刻不容缓的事情。一来二去的闲谈中，我的老板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建议我赶紧给孩子做手术，他出钱，但是前提是我得做他的新娘。
　　 我知道他不是趁火打劫，他是给我一个明正言顺的理由，其实我们在经历两年的相处，都被彼此的善良感动。给儿子做手术的钱是他准备做面部整容手术的，他对我说生命比钱重要，既然我们相遇就是缘分，让我们两个一起照顾这个小生命，给他最温暖的家。
　　
　　 四
　　 孩子做完手术，花光他所有的积蓄。这种病的后续治疗也很烧钱，我们经营的这家小旅馆，只能维持生活。
　　 天赐比别的孩子懂事，上学没用我们操过心。
　　 一晃二十几年过去，他已经是胸外科的医学博士。选择学医的理由很简单，希望救治更多被心脏病困扰的患者。
　　 他带着父亲去韩国做整容手术的时候，无巧不巧在医院里遇到他的生母。她当年回到韩国，后来嫁给这家医院的院长。
　　 她在医院遇到天赐，没有说什么，因为遗传基因的关系吧，天赐的长相让她产生怀疑。因为她们家医院的便利条件，她竟然偷偷做了亲子鉴定。
　　 她和那个男人没有孩子，一直为孩子的事情发愁，据说已经回老家找当年被她丢弃的孩子好几次了。她本来以为那个孩子已经没有了，如今知道天赐的存在怎么舍得放弃。
　　 这个深沉的女人，当时没有认天赐，而是在天赐和他父亲做完手术回国，她也跟回国内。找到我们家来和我要天赐。
　　 几经周折的我已经心力交瘁，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天赐的爸爸劝我，让孩子和她亲妈去韩国发展，毕竟对他有帮助，可是这三十几年的付出，我的爱都在天赐身上，我要怎样割舍这段情感……
　　 三个月后，在流亭机场外，从韩国回来的天赐向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