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三人行(散文)
一
三人连夜驱车急行,为的竟是一匹受伤的狼。
夜静怵人。月亮只是一弯细牙,远远地挂在天边一角,就像儿时刚开头的蜡笔画,余下一片空白,似乎还没想好接下来该画上什么。
星星。当然是画星星,大大小小,密密麻麻地布满整个天空。星星出奇得多,我们对星星有着太多的梦,遥远得不可想象,神秘地只能看到它眨动的眼睛。它上面有什么?有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吗?有缓缓流动如云的羊群吗?另外,有狼吗?
狼是狡猾而且凶残的动物,这是物种进化的必然结果。狼有着自己生存的重要法则,千百年来,与北方民族有着扯不断的情仇恩怨。狼与羊,是对立的统一体。没有羊,狼的生存就有危机;没有狼,羊的进化也成问题。狼能制约破坏草原生态的鼠兔獾狸,大自然的演绎,微妙地平衡着各种各样的关系,如果打破它,就会失衡,就会倾斜,就会产生灾害。
终于,狼的狡猾未敌过人类。狼消失了,人们胜利了。高兴,欢喜。高兴之后,欢呼之余呢,总有那么点空寂,失落和思念。
人与狼,各为草原霸主,人与狼,有着太多的故事,北方的民族,与狼千年为敌进行斗智斗勇,也与狼千年为友共同相克相生。血液里已融进很多狼的因子,骨子里也常常会生出对狼的眷恋。
在北方,在茫茫呼伦贝尔大草原,数十年前,狼随常可见,很多牛羊家畜被它猎食,也偶然有人遭它袭击,于是人们大打歼灭战,群起而攻之。很多地方单位抽调民兵,成立专门猎狼队,文明与野蛮较量,技能与本能撞击。十几年后,这里再也看不到狼的踪影。
狼成了故事,成了记忆。记忆在慢慢风干,故事讲久了,就演变为传奇。“狼爱上羊”,我难以理解,而“爱得很疯狂”,又似乎有一点道理。
二
又十几年后,人类的发展和生存,大自然的频频示警,越来越明显地感到,我们的地球必须物种多样性。狼,似乎也该有它存在的理由。
于是,学界摇旗呐喊,官方大声疾呼,各地定法制规,民众也醍醐灌顶。于是,民间自发地成立了形形色色的动物保护协会。
我的两位朋友就是“狼协会”的人。网络的发展,协会像蛛网一样,伸向整个呼伦贝尔大草原。昨天接到电话,说是西北方草原的边缘,靠近大兴安岭的地方,有人捕获一匹受伤的狼,于是驱车前往。朋友小明和老李,是协会的负责人,而我纯粹是为了好奇,也想偷闲一游,所以借光同行。
我们一车三人,经过三个小时的颠簸,路行大多半,天就暗了下来,看着天边朦胧的山影,慢慢消失在夜幕下,心里不免焦急,谁知偏偏这时,车出现故障,就地抛锚。看导航,还有一百二十公里,联系协会当地的同会员,得知,这里是乡间路,不好走,最快也要等三个小时。
四周幽黑一片,时近中秋的原野,已感很凉,草原夜空特有的气息,时时刻刻充盈车内,充满心灵,有草香,有土气,有空旷感,也有一些胆怯。
“摇上车窗,睡觉吧。这该死的车!”朋友兼司机的小明嘟囔一句,欲下车方便,准备睡觉休息。
寂夜慢慢,等待的滋味很是烦人,深感寂寥和无奈,弯月依然挂在天角,星星依然眨动着眼睛,稍远的旷野,依然模糊不清。我们只能昏昏欲睡。
“呜——”突然,黑夜的深处,传来一阵悠长的嚎声,在静静的原野上空回荡。洪亮,高亢,悲壮,还有点凄凉。
狼。我们几乎是同时清醒,同时向传来嚎声的黑夜张望,依然漆黑一片,刚刚还在浅唱的虫鸣,此刻鸦雀无声,连草原的夜风,也似乎停了下来,四周静静的,好像我们都能彼此听到对方的心跳。
“呜——”又一声长嚎,撕破夜空从远处传来,千真万确,是狼。小时候听到过,也不止一次地从电视上听到过,而且保护协会为了留资料,还专门录制过狼狗的夜嚎,与这声音极其相似。但没有这声音幽怨凄婉,
狼嚎,字面上不是褒义词,鬼哭狼嚎,看着就会使人毛骨悚然。但是,此时此地,身处草原旷野,亲自听到真正的野狼长嚎,不但没有害怕,反倒特别感到刺激,听着感到激昂,有磁性,有韵律,有情感,有震撼力。也许是与它相违得太久了,也许是它凶残吓人的一面已被我们逐渐忘记。
记得作家姜戎在《狼图腾》里说过:“狼是人类的敌人,也是人类的朋友。”曾几时许,我们对它赶尽杀绝,小时候我们的大人,也总是拿狼来吓唬不听话的孩子。但是,不管这个物种如何凶残,如何给人类造成灾难,人类如何对它恨之入骨。当它消失后,消失到只存在于记忆深处,消失到只可见于电视纪录片里,消失到口口闲谈的传说中的时候,人们忽然发现,这个物种也有不少可取之处,也有不少可贵精神,也可以作为朋友,和睦相处。人往往就是这样,待到失去后,方感到宝贵和惋惜。
三
狼绝对可以称得上强悍、机警、敏捷的动物,它们有智慧,也有情感。有社会性,更有团队精神,特别能忍饥耐劳。鄂温克一个老人讲过他的经历。
他年轻时经常去老河湾放牧,那里草好,但也是一群狼的地盘,狼群有五只,头狼特别勇猛,强大。他与它们时有相遇,开始是远远对视,后来各不相干,他不去惹它们,它们也不攻击他,相处也算平安。只是偶而也会丢一两只病弱的羊,他明白那是被狼吃了,损失甚微,也没怎么理会。
有一年初春,他又要去老河湾,苦熬一冬天的羊,瘦骨嶙嶙,太需要补充青草了,谁知刚走到半路,就遇到那群狼,它们一字摆开,对羊群左冲右突,惊散的羊群只有往回跑。他好容易收拾好残局,赶羊入圈。一点数,一只也没有少。奇怪,他有些不解,狼不是为了吃羊吗?
待到半夜,他明白了,狼是为了救他和他的羊。自半夜起,一连三天狂风暴雪,整个草原似乎到了世界末日。要不是那群狼,他和他的羊恐怕就葬身在老河湾的冰天雪地里。
再后来,成立生产队,他成了生产队的放牧员。生产队在老河湾设点放牧,他与几个下放改造的右派分子吃住都在在那里。春末的时候,一连几天,丢失好几只羊。大队部的年轻人,可不能容忍,立即派民兵带枪来围剿,整整一个星期,战果辉煌,共枪杀六只狼,其中有四只是怀孕的母狼,头狼和另一只狼漏网了,怎么也找不到,估计逃别处去了。
可是到秋后,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们牧点遭到狼凶残的报复,一百多只羊和狗都被咬死,马群也惊散旷野,他们几个牧工,手拿刀棒和唯一的一杆枪,紧守房门,眼睁睁看着,十几只狼疯狂地杀戮,还有那只头狼,要不是一枪击伤了它,估计他们也难逃厄运。
狼的天性凶残,千万年的进化,智商也很高,我们不让它生存,它也会不让人们好过,你与它和睦共处,它也不会给你造成太大损失,甚至还能保护你。
不到极度饥饿时候,它是不会招惹人类的,它也害怕人类。人类是世界的主宰,但人类也往往为争名夺利,互相倾轧杀戮。这点如狼,也有过于狼。
将近三个小时后,接我们的车终于来了,我们被牵引着慢慢前行,车灯长光忽高忽低,扫过茫茫的呼伦贝尔大草原。远方的路弯弯曲曲,还很远,一路上再也没听到野狼的嚎声,想必它仍在某个角落里,艰难地生存,但愿它一切安好。
与狼相逢,只在声音里。世界的物种,每一个都有自己生存的密码,人类,应该去解读,因为我们有着其他生物无法企及的智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