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现在的孩子的人生大多从玩具开始的，我那一代人应该是随草长大，是从对草的认知开始。别以为不足道，不值一提，因草而生美感，启迪了美好的心灵。不是荒芜，而生葱翠。
　　 生如夏花，琪花瑶草，第一次用这词儿形容女孩子，觉得自己好有文化。记得生产队的会计出口成章，说了一个“陌上草薰”的词儿，我立刻觉得他是一个让我望尘莫及的文化人。我认同我和他一样是有文化的人，这种追求瑰丽唯美的人生表达状态，促使我在文字里猎奇，甚至到了痴迷的程度。草，启迪了一个孩子对美的认知与接纳。那时我的文笔是很幼稚的，每写作文，不管与主题表达有没有关系，都要来一番草的描写，钟情于草，不管是多余还是恰切了。
　　 现在，我想想，我这个男人对草的态度，是充满了温度的。夏日里，绿草遍野，绣毯铺茵，再怎么裸露的山岚，都有一件时令的绿衣。灿日之下可给大地庇荫，阴雨天里做了天然的绿蓑衣。就连秋风白霜来袭，也要留下一片金黄的暖色。我对自然有一种不分季节的热爱。
　　 夏雨恣肆，几朵云扑向田间，就变作了笑蔼蔼的泪，草儿受了感动似的，长势总赛过精心呵护的庄稼。可恶吧？我曾经跟着大人懒踏踏地到了地头，深恨这衰草离披的样子，真想把贬责草的所有词儿都从脑子里搬出。因为我懒得拔草，爱被劳作扭曲了。我说不清我自己的情感了。
　　 作家龙应台说：“草木的汉文名字，美得神奇。”最先的“花间词”据说并非是“对花吟”一类的月前花下填词，而是草木的诗，引述一首草木的填词吧，会让我们身处草木而不想逃离——
　　 白花地胆草，东方槲寄生，刺桐，水茄，七姐果；
　　 密毛小毛蕨，小叶红叶藤，山橙，岗松，痴头婆。
　　 野草杂木，珠玑成串，如行云流水一般，我读着，仿佛风抚草木成素韵，不胜其美。
　　 从小接触的农人，对草木都是有着特殊的感情的。我求学时，对“雕栏玉砌”之类并无感觉，而对诗词古文里的草木却有着特别的好感。
　　 “我们是草民，没有草，就没有了我们。”不能忘记当年队长跟我说的这句话。应该说队长是我的第一个“草师”。并非甘于草芥的日子，而是对自身的恰当定位。《论语》里说，“小人之德草”。我曾经问我的古典文学老师，怎样解释。她说，很多人都误解了这里的“小人”，其实就是平民，他们以草为德，甘于平朴，夏繁而秋衰，并不为人注目，反而讨厌它。这个训诂，在我所见的很多版本里都是惊人之谈，我信以为真。从此，奠定了我对草的文化认同，不好高骛远，就做一株“德草”，萌衰随序。
　　 再上课，她又简短补充说，《孟子·离娄上》有“视天下悦而归己，犹草芥也”，草一样的情怀，总是希冀风调雨顺，也因大治而盛。我终于理解了“草民”两个字，蕴含着品格与情怀。向雨而生，向暖而繁，民心也如此。
　　 农人说，地里不长草，庄稼就难有好收成。我想，雨水催生了草，也给庄稼以充足的水分。所以，农人与草打交道，却并不恨草。记得我高中毕业那年分得责任田三亩，队上要求地瓜地里拔草锄草三遍。每当杂草盖住瓜苗，我就犯愁，父亲说，这瘠薄的地儿，要给我们惊喜了。果然，按照标准交够了队上要的瓜干，还剩下三百多斤。这是第一次尝到了分田到户的好处。父亲说，1960年地瓜大丰收时，草盛得看不见地瓜蔓儿了。结果，那年乡下人再也用不着吃草了。我读陶渊明的《归园田居》诗，也有了对“草盛豆苗稀”一句的新解，这是一个繁草兆丰年的景象，而非荒芜萧疏的样子。
　　 是啊，自然灾害的年头，我刚刚记事，吃过草面，也是草养活了面黄肌瘦的农人。挨过了那年，我的乡亲曾戏称，有草就饿不死我们这些村民，我们本来就是草民，天不绝情，还留着落叶荒草。在饥寒交迫里走过，怨天尤人都无济于事，不记恨，还感激，这种坚韧，是如今一代人少见的朴素情怀。
　　 至今我还记得在老家务农时的画面，早晨收工时，农人们都一齐走进最近的草坪，赤脚着露，他们说，草尖上的露水可以消毒祛疾。这是农人的浪漫，劳作后的欢乐，是与草尖上的露水嬉戏，短暂却生动。
　　
　　 二
　　 我还记得，做中学生时，每逢伏假（现在称“暑假”），我们很少跑东串西，洗澡、套夏蝉，都是戳空的事儿，我们推着地滚车，在田边地头收拾大人们从地里拔出的杂草，推向粪场，浇上牲畜粪便沤制绿肥。农人说，从哪来再到哪去。草，属于田垄。我对草的情感，就是在那时培养起来的，总觉得草是那么有用处。农人在草里摸爬滚打，草色的人生，正是草民的本色。
　　 有一年伏假，老师布置了我们接受教育的任务，将我们的“宣战书”交给了队长，队长看了以后大笑，还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啊，我看你们就接受草的教育吧，做做“草民”。我们的眼光扫视着地堰上的草，感到莫名其妙。
　　 那年夏天，我分为三个小组，走遍了队上的地沟边角，山岚凹处，将那些熟草拔出，运到队上的饲养场。队长看着一垛一垛的熟草（秋后的杂草），笑了。我们说，笑，没有用。队长心领神会，让会计找一张账簿纸，写了几句话，相当于表扬信。那年，我们返校，老师在总结大会上一个个点名表扬。这个事，一直到秋末还在发酵，那年每个农户分了60斤熟草的粉碎猪饲料。我们放学走在老街上，大人们看我们的眼光就不一样了。
　　 现在想起那首歌，“我是无人知道的小草”，我觉得并非是唱到了我们的心底，我们是被乡邻认可的小小草，怎么说是无人知道呢。
　　 注意观察，很多“草事”，让我想起来，很受启迪。
　　 每至秋末，农人并不封镰，收工的路上不忘割下“霸道草”。女人们在街门口，大显身手，结成精致的蒲团，打成草墩子。那些家中没有劳动力的，邻居相赠。刘向曾说：“十步之泽，必有香草。”我想，农人的行为给了这句古语以最生动的诠释。蒲团和墩子上系一块布条，写上户主的名字。我曾经问母亲，为何不写自己的名字？她说，哪有炫耀自己的。甘愿为草，不事炫耀。一件农器，潜藏着草民的情怀，女人固然从属于男性，但草器表达了母亲的尊重之意。
　　 家乡老街有一位手巧的人，外号“亲草”，路遇一根草棍也要捡回家，居然每年可以堆垒成一个大草垛，我们曾经在草垛那捉迷藏。他喜欢用草编织一些小包包，不是名牌，但见包如见人，大家都喜欢雨天去他的门楼下，索一件小草包包。
　　 我从来不会认为“香奈儿”的牌子比我的乡邻的无名小包包好到哪，只是有名与无名的差别而已。
　　 我想起“亲草”叔挎包出工的样子，还历历在目。扁扁的草编，各色的草交织着，打着斜纹，透着原始的美感，一根绳子系于腰间，其中装着镰刀和间苗的小铲子，走起来还“咣当”作响，仿佛是给自己的步点以节奏感强烈的音乐。一根，一缕，一把，一堆，不被人看好的草，可以变成艺术品，可以装点着生活的情趣，打扮着人物的形象，我仿佛觉得就像少数民族的衣冠，琳琅满目，美感顿生。有些造作的回眸，那些矫情的扭动，相比都会逊色。再怎么卑微的日子，再怎么坎坷的老街，都是农人生活的舞台，他们不想悄然走过，这种草饰的形象，赛过披金戴玉。
　　 很多华美的画面都淡出了我的记忆，而这幅草色的画面一直跃动于眼前，美不仅仅来自诗人笔下的诗句，也来自那些草根一样的普通人的举手投足，而且更生动。
　　
　　 三
　　 在农村，草，被乡民们用到了极致。我母亲也是名副其实的“草民”，她对草情有独钟。母亲年轻时就有偏头痛的毛病，一直找不出病根，经常到离家六里地的赤山一位老中医那抓草药，两三年了，也不见效。母亲觉得花了冤枉钱，找罪受。她说，不就是些草草根根的么，对付点，或许也会有对症的。于是，秋末趁着草老根成熟时到山间挖草根。记得有：细若龙须的山竹根，白如鸡爪的防风根，形似瓜干的葛藤根，舌头咂摸一下觉得甜丝丝的甜草根。最多的是挖巴草根，母亲说这是“小黄连”，每晨熥饭时，用一个泥陶盆子，也不讲比例地抓写进去一些，舀上水，熟了后，饭前喝，饭后也来一大碗。母亲说，她在老中医的桌上看见一本说，听去把脉的人念“本草纲目”。“本草”不就是草根么？她这样问我，我觉得一惊。感觉母亲的道行也挺深的。因为我知道“本”是用“指事”的方式造的一个字，就指树根。其实，在书名《本草纲目》里，“本草”是中草药的统称，母亲肢解了这个名词而已。
　　 在贫穷的日子里，母亲无钱医病，无可奈何地选择了自挖山草医病。她是低微如草的女人，但对生命的态度却是不肯放弃。这一点我深知，每次抓药回来都念叨花了好几把鸡蛋（一把鸡蛋是10个）的钱。在诗人的眼中，可能是“荒草断肠”的悲切诗意，母亲是不会发出这样的悲戚之语，她觉得草是暖的，暖得可以祛疾健身。
　　 回忆我的母亲，我就想起了台湾作家龙应台在她的《你来看此花时》，写了一幅唯美的画面，形容那个老婆婆的“身影柔弱如稻草”，世上那么多的比喻词，单单选了稻草，不是没有深意的。她想象自己将来就是这样，不必茁壮，依然有味儿。这是她的最美未来。
　　 草一样的心，未必就不丰盈。我喜欢那句诗“草心柔可绾”，柔意百结，浪漫而不自卑。
　　 在胶东半岛的山上，最有农用价值的草是被草和巴草，每年，队上都留出很多以为牲口饲料，农户也可以分点，大都不舍得做烧饭用，而是垛起来，积少成多，准备苫房子用。四间房，三五年的草不够用，农户们就互相交换。好几垛杂草才换一垛好草，可他们并不论斤，斤斤计较，而是让还草的人，看着给，交换的是一份情感。谁家还没有个急用，关键时候就要给乡邻好处。我家新房建起时，就收到了七八户邻居的被草和巴草。父亲在规划建房材料时，没有为苫房子的草犯愁，因为他好几年把自家的草供给邻居用。一家有事，十户相帮。这是父亲常说的话。相助与感恩，是一对孪生兄弟啊。
　　 草民，即草野之民，这个词相对于达官贵人而言。我想，草民也会向往达贵的生活，但不得，他们不会弃草，热爱，从来不会是好高骛远。
　　 当下，有一个热门的时髦词，叫“草根”，草根，接地气，由此诞生了“草根一族”、“草根文化”、“草根阶层”、“草根经济”、“草根作品”等，这些以草根为美的命名，体现了当代人的情怀，代表着认同传统文化与血统的精神崇拜，因为“草根”原发于土地，即使是“庙堂”也不可摧毁土地的基础而做空中楼阁。出身低微，一介草民，并不是耻辱，而是一种骄傲，我想，这样敢于亮出自己的草民身份，就是一种文化进步。
　　 我常常想，这个世界并不缺乏专家，也不缺乏权威，就像大树随处可见，缺乏的可能是一个个有灵魂的“人”，就像裸露的土地上，总是希望有绿色装点覆盖。少了草，土地显出的是苍凉，我不敢去想了。
　　 是的，有时，无需一个很大的草坪，哪怕只有几点绿草，甚至只有一簇，立刻显出生机，即使被人不经意踩踏了，经过一些时日，或者待来春，草还会破土泛绿，还会抬起腰肢，迎风承露。
　　 做一介草民，曾经是一种自嘲，其实，在今天，已经有了扬眉吐气的意思。老老实实，做一介草民，回顾半生，我以此而自豪。
　　 看到一首《草民》的诗，吟得很大气，也有温度，摘抄几句：一根草的命运/编织了史记/穿草鞋，过草地/攀爬时当作梯子/落水时当作救命稻草……
　　
　　 2020年9月22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