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野松(散文)
1
那天我亲近了悬崖,遇到了他。
我这一生中,基本没有什么波澜,也很少遇见能动我心魄的事物,而他,只是远远的一眼,就几乎扼住了我的呼吸。
我立在一壁悬崖的转角,抬头,他其实并没有看我。映入我眼中的,是他的一个背影,是一个孤绝的,与周围的一切似乎都不相容,却又浑然一体的背影。
他似一个孤独的行者,不,他不会行走,他出生就被禁锢在崖壁之上,曝晒、冰冻、朔风肆虐、大雨冲击,之后,他长成了他。
周围的一切都是他的敌人,斗争,让他变得更强。他的眼神悠远而又凉薄,他的姿态紧绷而又放松。我能看到他的骨头比他脚下的山石更硬。
可是,周围的一切又都是他的朋友啊,没有办法选择,他身边只有这些,造化赐予他什么,他就得接着什么。
抗争和顺从,就是这么矛盾又和谐。
与他对视良久,渐渐又读出其它来:
以睥睨的神情向下,又以渴望的姿态向上。他张开双臂,身姿纵展,在崖壁和天宇的包围中,诠释着强与弱,进与退。
然而,这都无关乎悲喜,因为一切都是宿命。
强弱,进退,都是造化赋予的本能。
2
我把他称为“野松”而不是“山松”“青松”,大约是因为他身上的野性扑面而来,让我感受得最真切吧。
细细想来,这个“野”字真是太妙了。
野性,是一种原始的、天然的东西,是没有被索捆、刀砍、用模具生产、用糖衣炮弹软化、用各种各样的人工让他变了模样的。相对于那娇羞的花朵,精致的盆景,野松之野表现得那样蓬勃恣肆。他的树干,他的枝桠,他的整体都是天然无雕饰,不规整,却灵动。他随势而生,随势而长,心之所动,就是方向。
不需要遵从任何人的命令,靠着本能去野,就是他最可贵的地方。
野松之野实在该感谢他所生活的广阔天地,虽然足下仅是寸土,然而,他立在山崖之上,占据着高位,视野开阔。除了崖壁一侧,他可生长的空间其实很大,上吸天地之灵气,下取山川之精华。我想,每当野松纵目远眺,他所看到的景象定非吾等在山脚仰望之人所能领悟的。
他立在那里,不嗔不怨,不悲不喜,不苟合,不谄媚,他属于山野,干干净净,从从容容。
忽然想到了杨万里的《野菊》:
未与骚人当糗粮,况随流俗作重阳。
政缘在野有幽色,肯为无人减妙香?
已晚相逢半山碧,便忙也折一枝黄。
花应冷笑东篱族,犹向陶翁觅宠光。
这野菊,生在山野之中,不愿在文人骚客笔下承欢,更不肯在重阳节讨好俗人,即便是东篱之下的菊花,在野菊眼里,也是向渊明示好讨宠。
他就在那里,该生生,该长长,该开花开花,该吐芳吐芳。我就是我,不为任何外物而存在。
杨万里与之相逢,心折意服,意欲折他回去。却让我心生叹息了。
他本野物,折带回去,岂不违背了他的本心?万里呀万里,奈何你也是一个俗人。
而我所见的野松,是不会有人想到折回的,因为他本身就站在崖壁半腰,彻底和我等俗人拉开了距离,让我心生赞叹而丝毫不起亵渎之意。
这一场相遇,让我的灵台似乎闪过一道光,困扰我许久的我自认为是很复杂的哲学命题瞬间土崩瓦解,仿若不存在一样。
3
我的家族算是个大家族,却不是名门望族。就我的了解,我爷爷原本兄弟三个,大爷爷在动荡年代不知道流浪到何处去了,剩下我爷爷和我三爷弟兄两个。我们老姜家不光不是名门望族,也不是书香门第,只是我爷爷和我奶奶生下了八个儿子三个闺女,让我们家在村子里成了耀眼的人家。
七郎八虎在吃糠咽菜的年代长大,没有人来给他们讲什么忠孝节义,却不知他们脑子里被谁塞进了许多热血的东西,让他们长成一条条真汉子。他们和命运抗争,用公义正直和不屈服宣言,在我们村树起一道风景线。
作为老姜家的女子,我很不幸地把父辈坚硬的基因全盘继承。之所以说不幸,是因为我所生活的时代与环境,和他们迥然不同了。他们的天地,就是天然文堰渠东畔那小小的村庄,而我已经搬到了城市;他们每天翻来覆去面对的,不过是村里的老少爷们儿,而我不仅有陌生的邻居,还有一个大单位,以及网络上的大天地。坚硬在他们身上是可贵的品质,我也曾引以为自豪,而今,却把它归结为不幸了。
因为坚硬,让我疼,太疼。
石生于野,棱角分明,然而当周围都是锤子锉子的时候,哗啦啦棱角被碰了一地,不得不收了,忍了,耐了,甚至当别人呼喝斥责的时候,要奉上卑微的笑脸。
这是何等的锥心之痛!
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我当作课文讲过多遍,从哂笑、不屑、到渐渐能领悟,走过了漫长的过程。
我算是个文人吧,却并不肯定陶渊明的归隐,不能领悟他为五斗米折腰的痛楚。我哂笑他懦弱,不屑他不负责任。我推崇的,是孔夫子的“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的承担精神,不管为何事,我都愿站出来,昂首挺胸地去做。我不怕苦,不怕难,可是我怕“屈心抑志”,我怕看到有些人的高高在上与不屑,怕自己奉为事业、兢兢业业所做的事情其实没有多大价值,怕自己一直以来信奉的规则和尺度被胡乱打破,怕我的热情和热血最终喷洒在泥泞之中不见了颜色。
我终于明白陶令的痛苦了。
我变成了一棵松树,孤独而茫然。
我想敲断我的骨,挑了我的筋,却始终不能做到。
进和退摆在我的面前,多么俗套而又深刻的哲学问题啊,谁都不能成为我的样板。
俗套而又深刻?不,小孩子的游戏而已,我哂笑着自己,轻轻舒了一口气。其实哪有你渲染的这么严重?就像是一口气,把它呼出来,就什么都没有了。你完全可以轻松地笑,快乐地奔跑。
其实,比那野松好多了,他的脚被禁锢,而你没有。你可以从这个山头到那个山头,去看不同的野花,去闻不同的花香,你的视野会越来越广,你的胸怀越来越广阔。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前进。
4
像陶渊明一样真正归于田园的,也许可以称之为“野人”,这个称呼并不是贬义。顺从本心,真正在田野之中锄豆种菜,与老农闲话桑麻,把什么仕途经济全抛之于脑后,再也不用“心为形役”,是野人的真正姿态。
古人诗词里面确实写到这样的一些人。如:唐·元稹《晨起送使病不行因过王十一馆居》诗之二:“野人爱静仍耽寝,自向黄昏肯去无?”
宋·王禹偁《题张处士溪居》诗:“云里寒溪竹里桥,野人居处绝尘嚣。”这里的王十一和张处士,爱静幽居,远离俗尘,不随波,不逐流,纵然没有挺身而去担当,但自清自身,远离污浊,也是值得敬佩的。
我只是不赞同他们的退避人生观,却也赞叹他们能随心而行,节操高洁。
然而,还有一些“伪野人”,比如李白,比如孟浩然,他们都是大名鼎鼎的诗人,也曾学野人之姿,自称归隐。然而,心之不欲静,何来怡然情?不过是以退为进,做出一种姿态来养名而已,可笑可叹,与陶令等人又相去甚远。
而野松,既能远离红尘,又能与周围的一切浑然一体,比之上述两种野人高明了不知几许。
无论是野人,还是野松,说到底不过是在与环境做斗争中努力保持自己的野性。
而野松的高明之处,还在于他用无心来成全有心,在成长过程中,抗争该抗争的,接受该接受的,学会了如何把敌人当朋友,变不利为有利,来达到和谐共生。
也读过一些生命伟大的文章,如《石缝间的生命》写的是草,《沙漠中的胡杨林》写的是树,在我看来,草有些柔软,而胡杨过于决绝,做一棵野松,刚刚好。
5
有一个朋友,我原以为他是野的,看上去为人桀骜,言辞犀利,行事仿若大侠,这似乎和我很像。我上大学时,同学们呼我为“大侠”“司令”,上班多年以后,仍有人以大侠呼我。大约是我身上有着做大侠的潜质吧,我对豪爽大气之人天然没有抵抗力,愿结为友。然而深入了解之后才发觉,他并不是真正的野,他的身上可以说绳捆索绑,拘囿甚重。不懂拒绝,常怀妇人之仁,把精力和生命浪费在许多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弄得自己又累又痛。
他注定生活在各种羁绊当中,既不能退而为野人,也不能进而随流俗。
不,我这样说他,也许对他是不公平的。
我常嫌他弄不清方向,但也许他是有方向的。
我又嫌他拎不清轻重主次,但也许他心中是有一杆秤的。
无论如何,他的野性在慢慢消退,真实的他让我又恼又恨。
甚至,有时我想象嵇康写下《与山巨源绝交书》一样,扔给他一封绝交信,然而,我不是他,他不是我,我们都不必活成对方希望的样子。我写这野松的开头时,让他看了,他说这松像他,初看是像的,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他的抗争越来越少,而顺从越来越多了。
这是好事,顺从也许带来安宁。
而我还是想在顺从和抗争之间,找到最好的平衡点。
6
山风吹来,野松在风中欢笑,他斜睨了我一眼。
这一眼,如醍醐灌顶,让我恍然顿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