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联诗(小说)
人世光阴已不多,何当走马看山河。
新编小说长中短,旧读散文英日俄。
封禅会登东岳顶,还乡须唱大风歌。
吟诗作赋北窗里,空教飞霜染鬓皤。
——题记
一、男子
黑沉沉的江面上一叶扁舟在风浪里逆水而行,是男丑从浔阳远道来锦江拜访男子。
一番奋力挣扎之后,湍急的水流终于将扁舟打翻,男丑溺水而亡,——这情景将男子从梦中唬醒:这是他第三夜梦到类似的情景了。
男子从床上坐起,怀疑是不是男丑已不在人世,特地来向老朋友道别了?心里不禁一阵紧缩,跃身起床,决计天明后去男寅府上探个究竟,若无准信,未免要亲自去一趟浔阳,权当探监。
男子不见男丑已经十五年了,其间除了偶或间接读到男丑的惊世新作和托人给他赠送过几首小诗,竟一直没有他的音信。得到他被下狱的消息,还是前几天男寅将军特派家仆男丁过来通知的。
“美,”男丁这样称呼男子,“你的老朋友,白,因牵连男申王事件而被下狱浔阳了。”
其时男子正在江边钓鱼,身后是暖阳下的碧绿的坡地。听到老朋友身遭不测的消息,男子失手掉了鱼竿,跌坐在草地上,修长的花白的胡须跟着嘴唇一起不停地颤动,目光凝视着玉垒上的浮云,一语不发。男丁见那鱼竿脱了牵制,斜躺在江边,渐渐的就要被江流拖入水中,于是疾行数步,捉住钓竿,收了起来。
男子渐渐地敛了目光,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内心升起:莫非十五年前的聚会竟会是今生的永诀?
十五年前那场为期数月的聚会的一幕幕场景,像电影快镜头一般在男子的心里闪过。那时他还年轻,他们都还年轻,却都已是天下名流,人人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信心。那时国家也还太平,蓬勃向上,一片生机,人人对自己的国家也充满信心。那时谁能料到,突然之间内战爆发,生灵涂炭,血流漂橹?这十五年艰难的走下来,男子见识了各种酷吏、各种惨别,觉得自己已经老了。本以为自己就是那次聚会中所有成员里命运最蹇舛者,谁曾料想那样狂放不羁、那样道骨仙风的男丑也要遭此厄运?
牵肠挂肚的日子太难过,男子决计要探个明白。
太阳未出,也不见月光,男子摸索着点燃蜡烛,照见睡相一向恶劣的孩子又将本就破旧的被衾踢蹬得露出了好几处棉絮,瘦弱的身躯蜷缩在卧榻的一角。男子轻轻地将孩子的身子扶正,盖上被子,擎着蜡烛,悄悄地踱出了卧房。
接着男子又转入隔壁女子的卧房,查看睡相同样恶劣的孩丑。
“不睡吗?”女子醒来,睡眼惺忪的微微抬起头问道。
“睡不着了,”男子一面为孩丑整理被衾,一面答道,“又做了同样的噩梦。”
“既然那样悬心,就去看望一下吧。”
“嗯,天亮了再筹划,你先睡吧。”
男子出了妻子的卧房,在厅堂边的竹椅上坐下,陷入了沉思。
夜寂静得出奇,连大门边墙根下断断续续的鸣蛩也显得十分刺耳,像是哭累了的将要睡去的孩子的呜咽。
“写出来吧,”有个声音在对男子说,“这三个梦。”
男子猛地一惊,但很快就明白,这是自己的声音。因为妻子重又睡了,厅堂里也没有其他人,——就算有,也未必同时听得见它。男子相信它是无声的,几十年来,每当胸有块垒的时候,它就会在自己的耳畔响起:“写出来吧,这三次漫游”“写出来吧,这三方酷吏”“写出来吧,这三家惨别”“写出来吧,这三个DB”……
男子随即踅入自己的书房。到天亮时,他已经写好了两首梦怀男丑的五言八韵的古风,准备稍作修改之后誊写齐整,趁这次可能的探监之行亲自带给男丑垂鉴。
二、男丑
黑沉沉的江面上一艘官船在风浪里逆水而行。男丑刚出浔阳,正行于流放夜郎的途中。
“总算性命无虞了。”
男丑站在船舷旁,背剪着双手,听着浪花的低吟,抬起头仰望摇曳着的星空,吐出一口长气。
下狱半年以来,多亏了老妻女丑的奔走呼救,多亏宰相男未的鼎力相助,才终于获得了皇上的恩典,洗雪了“附逆”的罪名。
“但还是失去了自由。”
男丑看着岸边那些早已熟悉却忽然变得陌生了的渐渐退去的黑黝黝的山林,有些颓丧地默默地想着。
“我是无辜的。”
男丑一边在甲板上踱步,一边思忖起来。
——原本好好的与女丑隐居于庐山屏风叠,男申王却仿效刘玄德三顾茅庐,央求我下山。原本我也只是想助他剿灭叛贼,报效国家,至于他有没有分庭抗礼的企图,那时谁又能看得出来呢?我加入他的幕府,前前后后满打满算不就是个把月的时间吗?
接着他又想起身陷囹圄期间向男未宰相献的诗,不禁悲愤难抑,然而却低沉而缓慢地吟咏起来:“共工赫怒,天维中摧。鲲鲸喷荡,扬涛起雷。鱼龙陷人,成此祸胎。……”
“我是无辜的!”
吟诵完自己创作的这第一千首激情喷薄的诗篇,男丑再次激愤地仰起头,对着阑干的星斗发出猛虎似的咆哮。然而这咆哮声立刻被无情的夜空吞没,不留半点回响。
——既然已经洗清了罪名,那这流放夜郎的判决又是什么意思呢?是笑我夜郎自大的么?
“可恶,可笑!”
夜默默地向次日的晨滑将过去。零星的几点渔火也都陆续的熄灭了,月牙儿从船尾的水面上露出了牙尖,时不时地被天边的浪花淹没;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仿佛要将这夜的沉寂公告于全天下。
——当年祖丈男巳、男午兄弟二人蒙难,其祸尚不及于眷属,全家且能得先皇之庇护,今我无罪而长流夜郎,虽经多人营救犹不能免,王逆而罪及于僚,今上何以寡恩若此?
“刻薄!”男丑忽然将双手猛力前伸,大声喊道,“狭隘!”
“莲士大侠休得干蠢事!”一个声音忽然从背后喝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呐!”
这声音着实让男丑吃了一惊。
“是男戌?”男丑回过身,忽然失笑道,“你以为我要跳江了么?哈哈,请放心,暂时我还不想学楚大夫。”
男戌是全程负责这次押解男丑的捕吏。
“回舱里睡一会吧,”男戌换了一种口气,关切地说,“也不要太伤了身子,这已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辛苦你了,”男丑抬起右手拍了拍男戌的肩膀,回答道,“你不用看着我,我没事,你自己睡去吧。”
“那我就去睡了?”男戌伸了个懒腰,叹口气道,“唉,跟着你真是累,整夜都不要睡。”
“且慢!”男戌刚跨开脚步,男丑就喊住了他,“如此良宵……”
此时,东边的月牙儿已经完全跳出了江面,渐渐由金黄转为银白,瞬间往船上洒来一层薄雾似的光辉,隐约照见甲板上两个男人席地而坐,促膝对酌,觥筹交错,自得其乐,——直到天边露出晨曦。
谈笑间,顺道访友的事不用说,转道成都拜访男子的计划也都已商谈妥帖了。
三、男寅
一大早,男寅便带着两个仆人出了将军府,拐进菜肉酒肆,买了十斤猪肉、十斤葡萄酒及各种时鲜干果,装满了两个大竹篮,盖上红布,分别由男丁和男壬提着,跨上马,一径奔锦江迤逦而来。
正值暮春天气。出了城,一路莺歌燕舞,鸟语花香。男寅欣赏着这迷人的景致,体味着平日难得的轻松,不觉就笼一笼缰绳,放慢了步伐,悠然地信马而行。二十里的路程也不打紧,茂林繁花簇拥着的锦江野亭早已映入了眼帘。
路过野亭南边的浣花溪,惊起一群白鸥。踏上满地落花的小径,三人就下了马,徒步而行。
男寅所说的“锦江野亭”,男子称为“茅屋”,外人则称为“浣花草堂”。
是孩丑第一个发现这群客人的。其时他正在茅屋前的场地上看着孩子打陀螺,一抬头就瞥见花径上出现了一群人马,立马明白有客人到了,于是一面飞奔回屋,一面兴奋地喊着,“娘亲,娘亲,客人来了”。
打着陀螺的孩子也立即兴奋得丢了手里的棍鞭,跑上花径去迎接客人。然而见了客人他却又不敢吱声,只把那双好奇的眼睛盯着客人华丽的服饰死死地瞅。
“令尊在家么?”男寅刚问出声,立刻又改口道,“你爸在家吗?”
孩子垂下头,轻轻地答道:“不在。”
“上哪儿去了?”
“钓鱼去了吧?——我不知道。”
此时女子已经迎出门来了。
“二嫂好啊,”男寅一面令男丁、男壬取下竹篮递与女子,一面招呼着说,“孩子又长高了。”
“进来坐,进来坐,”女子笑眯眯的应酬着,一面吩咐孩子、孩丑牵了马系到茅屋旁的梨树林里去,一面接过男丁、男壬的竹篮,将其置于厅堂一角,然后愉快地说,“难怪早晨一开门就听到叽叽喳喳的喜鹊叫,我就知道会有客人来,我还特意叮嘱了他爹,叫他今天不要外出,他却偏偏要上大人府上去探听供奉的消息,一天都等不得。这不,一大早出去借身做客的官服,还不见回来呢。——莫不直接从借主那里出发了?”
“巧啊、巧啊!”
说到曹操,曹操就到。男子身着官服,腋下夹着刚换下的旧衣,一边惊喜地说着“巧啊巧啊”,一边笑容可掬的跨进了茅屋。
宾主见过,一家人就忙开了。女子吩咐孩子去东园拔两个萝卜,孩丑去西园掐一把蒜苔,都拿到竹山下的水井边上去。她自己从橱柜下的坛坛罐罐里拿出干笋、香菇、木耳、花生、豆角、米粉丝,剥壳的剥壳,浸泡的浸泡,都先预备着。接着她又从床底下搬出过年都没有拿出来用过的盘子、碗、酒杯、筷子,连猪肉一起分别裝入两只水桶里,并带上砧板、脸盆、菜刀、瓢勺、洗锅囊,挑起水桶,提着吊桶——吊桶里前几天男子钓来的几条大点的鱼还活着——就先去井上忙乎去了。
“二兄近来可有新作?”
屋里只剩下男子和三位客人的时候,男寅将军先开口了。
“唉——”男子长叹一声,走进书房,拿出仍然带着墨香的两页纸,说道,“之前写的都寄给你了,这是今天写的。”
男寅接过去看时,男子开始说起三个梦的故事,并向男寅打听男丑的确切消息。
“其它事先放一放,”男寅抬起头,右手指着左手拿着的稿纸,打断男子的话说,“先说说这两首诗吧。这两首记梦诗是一个整体,分为上下两篇,分别按梦前、梦中、梦后叙写。上篇初梦,下篇频梦;上篇疑真疑幻,下篇清晰真切。上篇以‘死别’发端,下篇以‘身后’作结;上篇‘逐客无消息’对应下篇‘游子久不至’,‘明我长相忆’对应‘情亲见君意’,‘君今在罗网’对应‘孰云网恢恢’,‘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对应‘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上篇关注梦中人的当前处境,下篇同情梦中人的生平遭遇;上篇忧惧之情只为梦中人而发,下篇不平之气兼含着作者自身感慨。总之,两首记梦诗是既分工又合作,既相关又独立。二兄说,我的分析对不对?”
“哈哈哈哈,”男子捋着长须仰面大笑道,“我的一点雕虫小技全被将军道破了。”
众人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子美兄,”男寅渐渐敛了笑容,转而一脸严肃地说,“小将今日登门,还是劝你入仕。你得先答应我这个条件,我们再来谈你那梦中人的事。”
男子立刻沉默了起来,慢慢地垂下头,似乎陷入了沉思。
“兄台的才华胜似东汉末年的祢衡,”男寅等了一会儿,见男子不语,就提起竹椅走到男子身边坐下,继续说,“然而你可不能学他恃才傲物,睥睨尘世啊。你没必要拒绝做皇帝身边头戴鵔鸃冠的近臣,你说是吧?如果你同意,愚弟府内就有个工部的差使正等着你呢!”
“东汉末年也有个叫管宁的隐士,”男子抬起头,懒懒地说,“常喜欢戴皂帽,穿布裙,坐木榻;西晋时期还有个叫张翰的才子,八王之乱时借口秋风起,思念家乡的菰菜、莼羹、鲈鱼,辞官回乡。这两者共同的地方是,他们都身逢乱世。”
男寅沉默了一会,忽然冷不丁地问道:“竹床放在哪里?”
“在柴火间右手边,”男子疑惑地看着男寅,反问道,“你要竹床何用?”
男寅并不回答,只管吩咐男丁、男壬两人速去取了来,好好地用抹布擦干净,搬到门口太阳底下。
一切准备就绪。男寅拉着男子的手说,“来来来,躺到竹床上去,晒晒你腹中的书吧,再不晒都要发霉了。”
听了老爷的话,男丁、男壬强忍着才没有笑出声来。
“不晒不晒,”男子一边不停地摆手,一边说,“我这一把朽骨病体,一晒就一命呜呼了。”
“你看吧,”男寅也并不强人所难,然而继续劝导说,“为国报效你要惜身,晒晒腹中书你还是惜身,——你腹中的书都是教你惜身的么?”
说着又假意来拉男子晒腹,“怎么样,还是晒一晒吧?”
“不行不行,”男子又不停地摆手,却忽然骂起了东晋的郝隆来,“什么玩意儿,人家晒绫罗绸缎,他晒什么腹中书,——况且这不还没到七月七么?”
“不晒也行,”男寅顺势提出条件,“只要你答应出仕。”
男子沉默了一会,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说:“将军盛情难却,我就依了你吧。这倒无关乎晒不晒腹,因为将军说的确是道理。”
“把竹床收了,”男寅转向两个仆人,满意地笑了,“放回原处去!”
男丑:李白(丑年生)
男寅:严武 (寅年生)
男卯:严浚(严武父挺之,酉年生,本欲取名男酉,小说未提及其名,故男酉用于邻翁)
男辰:严武世交(虚构人物、杜甫和严武的形象合成)
男巳:宗楚客(生年不详)
男午:宗晋卿(生年不详)
男未:崔涣(未年生)
男申:李璘(申年生)
男酉:邻翁(虚构人物,取谐音男友之意)
男戌:捕吏(虚构人物)
男亥:客栈小叔子(虚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