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清晨之歌(散文)
清晨我们踏上小道,小道弯曲划个大问号。你们去驾线,还是去探宝?你们去伐树,还是去割稻?鸟儿还没叫,你们就出发了……
——韩先杰《清晨我们踏上小道》
一
回到久别的故乡,枕着悦耳的蛙声入眠,一觉醒来,天已黎明。
老屋已毁,我住在发小“豺狗”的家里。这是一幢三层的小洋房,前面是两竹竿阔的柳溪,后面有一个偌大的菜园。溪坎上长着一棵大垂柳,菜园里有一株老柚树。柳枝早就绿了,像村姑的秀发,一绺一绺地垂在溪面上,在晨风中逗着雾,拂着水,荡着波。雪白的柚子花凋谢了,翠碧的枝头吊着几多的小柚子,像一个个黛色的乒乓球,在蓊葱的叶子间悠闲地荡着秋千。
说不清楚最早醒来的,是那棵垂柳还是那株老柚。两棵树上都站着许多彩羽的翠鸟,一大早就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嘿,故乡的清晨是被这些快乐的小鸟叼来的。
推开房门,立在门口抬头仰望,天空一片青灰色。月亮和星星下班走了,太阳显然已经睁开了眼,东方一片闪红的光亮。目光向左远眺,便看到水云峰上的白雾在山尖聚起了一个飘渺的湖泊。一壁悬崖之下,有一座古老的小寺庙,隐隐地飘出了几缕乳白色的烟,却听不到晨钟的声音。
陪我一起看风景的豺狗说,水云寺虽然老,但太小,庙里有和尚,不是和尚偷懒,而是庙里压根就没有钟,也没有鼓,没东西好敲的,除非是叫和尚拿起柴爿去敲岩壁。
眼前,便是村道。村道浇了水泥,非常平坦,犹如一匹灰色的布,拐着弯,匍匐着往天主堂一路爬去。路下,便是柳溪。水道蜿蜒,深清浅澈,流韵嘻嘻哈哈的,如同熟悉的乡音。嘿,故乡的清晨是被柳溪的歌声唱醒的。
沿着村道,踏着薄雾,我去寻找我的老屋——柳溪别院。老屋在前几年被拆了,因为衰老,因为破旧。拆屋的那天,我不敢去看。因为,我不忍直视老屋轰然倒下的那一幕。那哪是在拆屋呀,分明是在拆除我的童年和少年的梦啊!这世上最悲催的事,莫过于美好记忆被漫长的岁月消失褪尽了。
雾在继续,在漫延,漫延。老屋的旧址上,杂草丛生,一片荒芜。几丛长势疯狂的芒草,开着鸡毛刷般的白花花,几只黄毛的小鸟骑在花丛上摇曳。一堆残瓦,隐约在乱糟糟的藤下,一条绿皮红眼的“羊辫”(小蜥蜴)卧在一块青瓦上瞌睡。池塘里塞满了朽木烂板,一队蚂蚁大军沿着木板铺成的浮桥在匆匆横渡,好像是要赶赴到某个餐厅去用早餐。墙坎上,几棵苦槠树长得蓬勃,绿油油的,青蓬蓬的。不见了梦里的腊梅,不见了儿时的枇杷,所有的记忆,全被野蛮的墙络藤覆盖了。
我心一片惆怅,落寞到了极点。
蓦然,几声嘹亮的鸡鸣,从一幢新屋边传来。我循声而去,眼前一亮。一棵大桃树,红彤彤的桃子压弯了枝条,像一串串缀了绿叶的冰糖葫芦,带着迷人曲线垂了一树。桃树下,有两只大公鸡,一红一白,在那精神抖擞地打鸣。
雄鸡一唱天下白。
嘿嘿,老屋没了,故乡仍在。对了,故乡的清晨是被雄鸡唤醒的。
二
常言道,一天之计在于晨。对于农家来说,更是如此。
从小开始,我就有早起的习惯。常记得,每当楼下的锦毛大公鸡“咯咯喔”地一开啼,爸妈就起床了。阿爸一到楼下,第一个动作是拿起蒲瓜瓢子,往石水缸里舀半瓢水,咕噜咕噜地喝了,接着站在门口看一看天气,然后便扛着锄头或锄头板先到山上劳作个一两个小时,回家后再洗涮吃饭。我妈涮完牙洗好脸,就拎起菜蓝到菜园里去。
我走在阿妈的前面,推开用竹枝编成的菜园门,到菜园里取乐。春天剥芥菜、拔萝卜、摘“连甲吃”,夏天摘金针花、苋菜、南瓜和茄子,秋天摘豇豆、白银豆,泥鳅豆、猫爪豆,冬天拔白菜、田菜。阿妈拔好菜,就回家去做早饭,我仍留在菜园里玩。
菜园四周的墙脚边,长有很多的树,什么桃树梨树板栗冬青柳杉应有尽有,西墙角还有一片青翠的竹林,但这些都不是菜园的主人。主宰菜园的,是那棵长在牛栏边的大樟树。樟树的年纪跟我爸差不多,长得高大挺拔,树杆两抱粗,枝繁叶茂,阴翳蔽日,恰似一把巨伞,荫佑了一溜矮房,统领了半个菜园。大樟树是百鸟的天堂。树梢上,有两只雀儿筑起了窝,还有许多叫不出名的鸟儿在上面安了家。
在盼望快点长大的那段日子里,我时常站在桃树底下听百鸟争鸣,听杜鹃在呼唤春天,听斑鸠在呼唤隔墙的苦楝树早点开出紫色的花朵,听麻雀在呼唤田野的风快些把秋色染成金黄。那时候,我认为故乡的清晨是从鸟儿的嘴里飞出来的,每日叽叽喳喳,喳喳叽叽地叫个不停。
可我小姐姐说,不,清晨是被金针花开出来的。
我不信,就去看金针花。金针花就长在菜园中央的土埂上,碧嫩的茎,兰花似的叶,滚动着晶莹的露珠,晓风吹来,“卜”地一声,很轻很轻,那金针花便“卜”地一声开了,金黄金黄的,像一只只金色的小喇叭。金针花开了,东山顶上就“卜”地升起了一轮鲜红的旭日,清晨顿时一片明亮。于是,我就想,小姐姐说得还真是——清晨如歌又如花。
长到五六岁,一到夏秋之交,几乎在每一个清晨,我便与小姐姐一起走上小道,去水云岭,去乌腰塆。水云岭和乌腰塆,有我家的番薯园。那个季节,种在番薯园坎下和园沿的豇头熟了。豇豆长得旺盛,头熟刚采,隔两天便二熟,豇豆花开得一茌又一茌,豇豆熟得一茬又一茬,我们得及时去釆摘。
那时候,小姐姐已读初中了。为了不影响上学,我们每天都起得早早的,天刚蒙蒙亮,小鸟都还没有叫,我们就出发了。白雾茫茫,山道弯弯,我们走得一点也不寂寞,因为小姐姐喜欢唱歌。她一边走,一边唱:“清晨我们踏上小道,小道弯曲划个大问号。你们去巡逻,还是去上哨?你们去守猎,还是去采药?太阳还没出,你们就出发了……”
我说,小姐姐,清晨是从你的歌声里飞出来的。
她停下歌声,扭头说,瞎讲,你好好听一听,好好看一看,清晨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我站在山岭上朝四下观望。耶,有许多人比我们起得更早。田野山园上,有许多农人在劳作,犁田的,掘园的,铲草的,挥汗如雨;水边溪畔,有很多女子在洗衣,俏皮的话儿笑翻了一条溪;开花的阡陌上,游走着一群群哞哞叫的牛羊,牛羊也在唱歌。
当时,我一头雾水,后来我明白了,她是在说,故乡清亮的清晨是被一方的生灵辛劳出来的。想不到,小姐姐竟如此有才。
三
清晨空气好,赶在太阳出来之前,我走上黄豆岭,来到松树冈。
这里,是松的世界,也是我童年的乐园。
有人曾经问我,你上过幼儿园吗?一个乡下孩子,在那个教育尚不发达的时代,哪来的幼儿园可上。可我偏说,幼儿园,我上过。问者曰,是吗,在哪上的?我笑道,松树冈,天然的幼儿园。
此话虽属玩笑,但我却是认真的。处在村庄水尾的松树冈,是从溪边隆起的一状似面包的小山冈,冈上长满披着金鳞、长着虬枝的古松,棵棵合抱粗。除了古松,冈上还长有很多苦槠树,苦槠树上结着一簇簇子弹头似的果子,是我们心爱的玩物。冈背略有起伏,却也平缓,地上落满黄溜溜的松针,树底下,还会不时地冒出一些红色的小蘑菇来。小时候,我们经常到冈上去玩。捉迷藏啦,抓特务啦,学打仗啦,采蘑菇啦……比现在的幼儿园有趣多了。
从黄豆岭到松树冈,原来有一条小道通达。现在,小道不见了,被半人高的茅草掩没在深深的草色底下,可见人迹罕见。我根据儿时的记忆,一路拂草分花,踩叶而上,置身于浓荫之中。
果然,松树冈荒寒了。松,还是原来的那些松;冈,还是原来的那个冈,但景象已大不相同。冈上芳草萋萋,地下的松针足有半尺厚,走在上面,软绵绵的,弹性十足。一只灰毛的松鼠,惊恐地望了我一眼,便玩起三脚跳,逃之夭夭了。冈上不见一人,惟松涛在吼,树梢在舞,令人独怆然。
此时,雾已褪去,我立在崖边朝圣旨门方向望去。
一个画面不禁地让我心动。那里,矗起了一座童话般美丽的房子,粉墙上涂着五彩缤纷的颜色,画着许多生动活泼的画,飘着鲜艳的五星红旗。一阵阵银铃般的叫声、笑声、歌声驾着清新的风飘进我的耳。那声音,是那样的纯真,那样悦耳,那样的美好,胜过人间任何天籁。我知道,那座大房子,就是村庄希望的明天——王宅幼儿园。
我对自己说,不必感慨,不也不必哀叹。
故乡,有无边无沿的清晨。故乡最动听的清晨之歌,是从孩子们的琅琅书声中喷涌出来的,我听到了。
走出松树冈,旭日从水云峰上升起来了。望着她那光芒四射的模样,我那颗忧伤的心,在瞬间就变成一片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