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声音里的教养(随笔)
父亲住院时的临床,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性,许是因为男女同住一个病房的不方便,她总是将帘子拉得严严实实的。
她的丈夫和儿子跑前跑后的照顾,偶尔得闲的时候,总能听到他们在说话。说话声音低低的,说得什么是听不清的,唯一可以分辨出的,是她的笑声。
许是她的公婆来探望,两个人都年近八旬的样子,婆婆腰身佝偻,公公身形消瘦,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房间时,笑着向我们打招呼。坐稳后,两个老人向儿子问病情,一家人你说我说的,声音满溢着暖暖的关切。
突然感觉声音压低了许多,侧耳一听,婆婆在说,在医院住着,需要静养,咱们说话都小点声,别打扰到别人。
这时正好护士过来换液体,若在平时,我们会挺大声的致谢,这次只是笑着点点头,护士回应一双弯弯的笑眼。房间里有八个人,却安静到可以听到护士站的传呼声:8床呼叫,17床呼叫……
公公婆婆衣着朴素,一看就是穿了很多年的,浆洗的干干净净的,花白的头发,梳得齐齐整整,走路慢,脚步轻,丈夫和儿子都穿着运动服,脚蹬凉鞋。父亲说,晚上他们睡觉时,就是铺了一个单子,什么也不枕,不盖地睡。小妹说,大约是来了挺久了,一心照顾,也顾不上回家拿东西,换衣服。可就是如此,他们照顾患者,可是全心全意,大夫护士只要说需要什么,就会第一时间去购买。
只相处了一天的时间,就对这一家人有极深的印象,一个大家庭的教养,就体会在此时此刻,尤其压低的声音,更是带给我们无限的感动。我不由想起前不久的一次乘坐动车的经历。
当时是晚七点,我的车程大约两小时。动车出发后,有一对夫妻带着的小姑娘在车厢里往往返返地跑,很大声地跟父母说话。他们坐在车厢中部,我坐在车厢尾部,仍可以很清晰地听到他们说了什么。小姑娘的话语中,满是好奇,为什么这个呀,为什么那个呀。她的妈妈回复极简,你怎么这么多事,你别来烦我。
看到有一些乘客纷纷戴上了耳机,我来北京是去医院复查身体,一天的行程,两万多步走下来,着实是累到极点,可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我却如何也睡不着。
当时很想找小姑娘的父母谈谈,可是又有些担心,不知道他们是否会理解公共场合不宜大声喧哗的规定,也不知道他们是否会像炸刺的刺猬一样,毫无原则地保护自己的孩子。
像我这样烦,却不说的人,大约占多数。这个时间乘坐这辆动车的,一般都是办了一天的事,赶回自己的城市,不耽误第二天的工作,都是极为辛苦的,在这样的前提下,大家都选择了沉默,大约也是不想再说一句话,也不想多事。也可以这样说,绝大多数人,都习惯了安静的行程。
回首往昔,我们上学的时候的火车,都是老慢车,我们几个同学凑到一起,会叽叽喳喳地说上一路,当时大家都是如此,也没有感觉这样有什么不妥。
而时代变迁中,生活的节奏变快了,我们之间的沟通也变少了。亦或者,都换了一个方式进行,比如电话,留言,短信,邮件。我们会更加注重在公共场合的礼仪,做到即便谁都不认识谁,但仍然会尽量照顾到别人的想法。
因为身体原因,我会隔几个月就去一次北京复查,北京的公交车,地铁,带给我的那种拥挤的感觉,着实让我对这个城市的快节奏心生畏惧,同时,我亦发现,不管一个密闭的空间里有多少人,是真安静。
有时和树一起去公共场合,树会提醒我,声音小点,小点。我这个标准的话痨,才会意识到,我说话声音太大了。现在也会下意识地注意,我们要融入这个日新月异的社会,就必须学会改变。
我们现实的生活中,总是会有很多声音。比如上下楼的脚步声,楼宇门的关门声,清洁车清运垃圾声,小区门口的车喇叭声,路边无限循环的叫卖声……不管我们是否喜欢,都注定会一直存在。
上下楼时,我的脚步声算比较重的,或许是因为我比较胖,夫君说,你走慢点,就会轻一些,关楼宇门时,等几秒,拉住门,可以减低关门的噪音,清运垃圾的声音中,蕴含着一份工作的辛苦,喇叭的噪音,我们可以做到的,就是我们不参与。
在外面习惯了沉默,回到家里,我们却不会吝啬自己的语言。我们夫妻之间,真的会有说不完的话。记得多年前我们那场说走就走的四千三百公里的旅程里,只有我们二人,我们说了数不清字数的话,我们都对这场旅行记忆犹新,都想还再走一次。
说说各自的工作,说说白手起家的往昔,说说对未来的小打算,也会说说对健康的感悟,以及对小家的规划,会说起我们共同的孩子,会谈及他的未来,会对一日三餐做出评价,对安排下一日的行程,若我说,我去写几个字,他就会自顾自地看看书,喝点茶,鼓捣一下花花草草。
孩子在家的时候,我们也常会这样聊天,很多朋友都说羡慕这样的相处,我们也说不清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反正是我们都会愿意听,也喜欢说。
孩子上学之后,我们多了陪伴父母的时间,陪伴就是倾听,父亲喜欢说国家大事,母亲则喜欢说家长里短,父亲总说,说了你们也记不住,母亲则总叮嘱,别人对咱们的好,什么时候也不能忘记。我们姐妹常在一起商量,这个事情要如何做,那个事情要怎么办。看到我们如此,父母肯定会特别欣慰,小时候打做一团的几个小丫头,终于长大了。
我们和父母之间,会有下意识的谎言,也会主动说及需要他们的话,比如今天,我说,树爸的肚子不太舒服,母亲特意让我去拿了她做的手擀面。
白菜头洗干净,切细丝,清水下锅,煮开后,下面条,煮开后,甩入打散的鸡蛋,再放生抽、香油、盐调味。一碗绒糊糊的面条就出锅了。树爸喝完连说好喝。母亲若知道,肯定会说:再来拿,这个管够。
今天树打电话,问姥爷身体好些了吗?说最近上课很忙。我说都很好,都好。他说,那我去食堂吃饭,然后赶紧去上实验课了。我说,行,快去吧!熟悉的声音,带来的踏实,是我们都习以为常的,也是彼此都需要的。
小妹说,在医院照顾父亲的夜晚,听到的都是什么样的声音,咳嗽声,说话声,呼噜声,楼道还会有突然急促响起的脚步声、各种仪器的滴滴声,她说不敢出去看,也会知晓,此时此刻,有一群白衣天使,在履行治病救人的天职。
自父亲身体微恙之后,我们一家人打成了一个默契,每天清晨,不管是在医院还是在家,谁守在父亲身边,都会在家人群里发一个消息,汇报父亲近况。若是在家,母亲常会用文字留言,她说,你们都忙,不忙的时候看到就好了,别耽误了工作。父亲最不情愿的,就是占了女儿们的生活。
父亲耳背,大夫护士和他沟通,常会用嘴型加手势,最近发现,母亲的听力也不太好了,她开始并不愿意承认,后来慢慢意识到,她跟我们说话时,总是很大声,而我们的小嘀咕,她却听不到,懊恼之余,她不得不接受了这个现实。有时在医院,有事情需要讲给父亲,我们发愁父亲的耳背,想要大声说,母亲却摆摆手,常凑到他耳边,小声说,配合一个眼神,一个手势,父亲就会点点头,表示听懂了。我们会很好奇母亲用什么样的方式传递声音,却分明在这一份耳语中,读懂了声音中蕴含的爱和无需修饰的教养。
时至霜降,时光无语,万物倾听。一夜之间枯叶纷飞,淅淅索索的,带着生命的期许,辗转入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