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河● 乐】被边缘化的大伯(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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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快速发展的时代,还会有人与日益俱进的社会脱节,可能没人会信。即便偏远山区,也已经与高速飞跃的时代紧紧咬在了一起,就算有人还没跨入到这个潮流的时代,但通过手机和电视等信息源,也已对现实社会有了最基本的认知,不至于有一个万分之一的天壤地别。可我的本家大伯,恰恰就是这万分之一里的唯一一个。
大概是我大伯从没出过封闭的山门半步,也从不与外界接触的原因,加上大伯生就性格上的孤僻和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拗劲,对什么事都看不顺眼,说起话来口吻生硬且难听,几十年来都与邻里不和。一天到晚,脸上总着冷若冰霜,好像谁都欠他什么似的,村里街坊邻居都不爱搭理他。大伯是快古稀之人,在近千人的村里,既无友也无朋,就像个孤家寡人。只有我大娘知道他的脾性,会迁就着他,不会让他过于闷闷不乐,憋出个什么毛病来。
大伯只有一个女儿,叫张兰,是我的堂姐。堂姐很争气,考上了都市的一所名校,毕业后,在都市找了一份好工作,已升职高级主管,并在都市结婚安了家。堂姐心系父母,惦记着双亲,感觉父母年龄大了,父亲又与他人格格不入,自己也无法千里迢迢地总回家,便思量着把二老接到城里去住,也好有个照应。
我大伯倒是很想去我堂姐那里长住,在乡下,他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憋屈得实在是没法,年龄越大,情绪变化就越反常,感觉自己要崩溃了。我大娘可不想去,担心去了女儿家,就我大伯这性子,自己女儿的感受怎么样倒无所谓,就怕他和女婿不对付,一家人别起劲来那就麻烦了。
堂姐三番两次地打电话,坚持要父母去她那住,一再说明,女婿很温良恭俭,就是吐到他脸上都不会生气。大伯也向大娘坚定地保证,去了绝不会闹乱子,都是一家人,没气可生。无奈,大娘只好答应前往。
正好赶上我十年不遇的一次节假日回乡探亲,知道大伯和大娘要去堂姐那长里住,紧忙着给大伯和大娘订出发的车票。情况还算好,我在网上抢了两张卧铺,但都是上铺,正赶上旅游季,也只能凑合了。
我自小就博得大伯的喜爱,只要家里做了什么好饭菜,总要把我叫过来吃一顿。大伯家院里的那棵石榴树上结的石榴,基本都属于了我。堂姐上大学后,我几乎定居在了大伯家,大伯的家就成了我的快乐窝。大伯把我看成是他的儿子,我也把大伯当了自己的爹。
大伯和大娘从没出过远门,别说坐过火车,真正的火车长啥样都没见到过,这出远门走长途是头一次,我决定送二老去火车站,并送上车,安顿好。
临出门,我千说万劝地煞费了一番口舌,才让老两口把已经打包好的能装满一地板车的沉重行囊,恋恋不舍地扔在了家里,只带了一些简单的日用物品。大伯把屋门院门的都锁上,又细致地沿着院墙检查了一遍,才放心地离开。
我提前在村里租了一辆蹦蹦车,和大伯大娘坐了上去,赶往县城城边的火车站。由于雨后的山路不好走,到火车站不足十里的路,就用了两个小时。
在候车室停留的时间倒不长,很快就进了站。
排队进站后,我引着大伯和大娘上了卧铺车,并找到属于大伯和大娘晚间休息的床铺。
大伯一看车上这个卧铺,脸立马黑了下来,操着不变的乡音,对着大娘来了气:这叫床?窄溜溜的,还没咱家炕的一半大。还要爬到上面去,要是滚下来咋办?这火车咋这小气的,把这床加上一溜板子不就宽了吗?这个床稍微做大一点,能花几个钱?就睡这床,三百多元钱,够做一扇大院门了。
大伯高喉咙大嗓门地一直嘟囔,下铺的一位大学生模样的小青年一看,笑了笑,站起身,拿起自己的双肩包,一个鞍马动作,利落地爬了上去,用实际行动和我大伯换了铺。
我叮咛大娘,上去睡觉时,一定要小心,慢慢上下,不要急。
大伯一听,表示了强烈反对:就你大娘这腿脚,她耍不了人家娃这把式。你大娘就和我打脚头睡就行。
说着,大伯叹了口气:真不如家里舒服,大腿一展,想咋睡就咋睡。谁给火车上做下的这床,让碎娃睡都不合适。
我告诉大伯,这铺只能一个人睡,这是规定,不允许两人共用。
大伯一听不愿意了:啥规定?我自己花的钱,又没占他便宜,上面还给他省了个床,咋就不能俩人睡了?就叫你大娘跟我打脚头睡,看能把我咋地。
躺在对面铺上的一位中年男子,见我大伯这个状态,苦笑着摇了摇头,也是实在耐不住我大伯的啰嗦,便抓起自己的衣服,和那个大学生一样,双手在中铺上一撑,跃身爬了上去。
我赶忙给两位换铺的陌生朋友道过谢,并补给了他们卧铺差价。
在广播的催促下,我赶忙把堂姐家的地址写在一张纸上,交给大娘,又嘱咐了大娘路上要注意的事项,只是忘了写堂姐的电话。接着,我给换成上铺的小青年歉意地说声,希望路上能关照一下二位老人,就下了车。
下车后,我立刻给堂姐打了电话,告诉她大伯和大娘已经上了车,让堂姐接到大伯大娘后,一定要告诉我一声。
望着远去的火车,我的心情突然有点酸酸的,为什么会心酸,一时半会的自己也理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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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因业务接单,我赶回了省城,晚上就接到堂姐的电话。
堂姐对我说,大伯大娘已经到家了,谢谢我的关照。
我问堂姐:“大伯和大娘一路都还顺当吧?”
堂姐发出了笑声:“你这大伯呀,可真不够让人省心的。你姐夫因公务去了天津,我又正好有个外事活动,没法去接,就安排了一辆车去接他们,谁知道,竟然错过了。”
堂姐细细地给我说道起来……
到了终点,乘客陆陆续续都下了车,就剩下大伯和大娘坐那没动。
已经走到车门口的小青年看看这老两口,有点奇怪地拐了回来,问大伯:“您二老怎么不下车呢?”
大伯说:“我娃说来接我,让我等她。”
小青年笑着说:“就是来接您,也是要到出口啊。”
猜测加手势,弄明白大伯和大娘不知道出口在哪,小青年便做起了导游,把老两口带到站外广场,仔仔细细地在出站口四处看了好几遍,没见到二老的女儿。
小青年提示大伯,可以给家人打电话。
大娘不好意思地对小青年说没电话,并问要是走的话,怎么走?
小青年看看大娘递过来的地址,摇摇头说,走着去是不可能的,太远了。
大伯一听,急眼了,吼叫起大娘来:“看看你养的是啥女子嘛?就这么没良心地把咱撂这了?你说咱咋办哩?”
大娘也是有点埋怨女儿不来接,人生地不熟的,这上哪找去啊?
小青年想了想,对大娘说:“可能是错过了,或者是没来得及接站。你们打的去,有地址就好办,司机会直接送到家门口的。”
大伯忙问小青年啥叫打的?咋打的?
小青年一听直犯晕,只有好人做到底了,便把大伯和大娘带到广场南段的出租车候车区,交代大伯和大娘在这排队,跟着队伍走,走到头,会有专门的工作人员做导向服务。
城市,是由人聚集而成的,城市越大,人就越多,在都市,更是如此。
一看前面移动十分缓慢的长队,大伯心里就急,嘟囔起来:“咱村里人就够多的了,没想到,城里的人更多,打个的得排老长时间的队,耽误的这个时间,放咱村里,麦子都烂地里长芽了。急死人了,啥时候才能打上的啊?”
队伍前后左右的人听着大伯一口的乡土味,声音又是那么大,在安静的候车区里显得特别扎眼,都流露着不满的神色。
好不容易排到了跟前,工作人员问大伯去哪,大娘忙把地址递给了工作人员。工作人员看了看,把地址还给大娘,指指身边的一辆空车,“上这辆吧。”
看大伯不知怎么开车门,工作人员就帮着拉开车门,等大伯和大娘坐了上去,工作人员让大娘把地址交给司机。
司机看了一眼,说这个地方是商业区,常去,安全送到。
周一限号,加上一路绿灯,特别顺,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就到了目的地。
司机在小区外停好车,告诉我大伯:“到了,车费四十五元。”
大伯一听,不由得皱起了眉:“这才走了多大一会功夫啊,就要这么多的钱?”
司机指指里程表,说:“是车走,不是人走,是按表收费的。”
大娘忙拽了拽大伯的衣襟,让他少说话,赶紧付钱。
大伯没再吱声,掏出一张一百元的钞票,不情愿地递了过去。
司机看看自己的口袋里的钱,说抱歉,没零钱找,让大伯扫码支付。
“扫码?咋扫码?用啥扫?”大伯不明白,连续着问司机。
司机用手指点点微信码,回答说:“就是用手机微信支付。”
手机,大伯当然知道,村里有很多人都在用,他有次因急事给女儿打电话,还借用过兄弟家侄子的手机一次。
大伯指着司机的手机说:“咱兜兜里没手机,要不就用你的手机扫码吧。”
“用我的手机?”司机愣住了,心想:“用我的手机不是我自己给自己支付吗?”
这时,车外有客人敲窗,等着上车。
司机很无奈,对大伯说真找不开,现在谁还提前准备一大把零钱啊?让大伯再找找看有多少零钱,少一点也行。
大伯只好翻遍衣兜,找出来二十一块钱,递给司机,说道:“就这些了,不够的,就先赊着账吧,到时候一起给。”
司机看着大伯,摇着头叹着气,哭笑不得,赶紧收下不足车费一半的二十一块钱,催促着我大伯和大娘下了车,拉上等车的客人,鸣一声笛,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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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堂姐说到这,我笑了起来,要堂姐随时告诉大伯大娘的近况。
没过几天,堂姐又给我打来电话:“你说我爸吧,带他和我妈去超市,路上见洒水车过来,我爸就使劲地对洒水车喊叫起来,说人家的车下面漏水了,上面冒烟了。我告诉我爸,那是公共洒水车,水是湿润路面,喷出来的雾是消除尘霾的。我爸一听就不高兴了,说,‘在乡下村里,吃自来水都要花钱,水就和油一样地贵,城里人就这样糟蹋,不知道心疼。’我爸还说,‘农村到处都是黄土冒烟的,整天满头灰土,咋没见有一个洒水车去给洒水呢?’”
堂姐的这番话,我强忍着就要爆发的笑,拿稳了手机,以免掉在地上。
堂姐继续数叨着:“我们走到新城广场,我爸拉着我妈,不让靠近一座标志性的高楼,说,‘你看那个楼已经斜厉害了,你离它远一点,要是突然歪了被砸住就完了。’整得走在近旁的路人直翻白眼。”
我发出了笑声,是为大伯的淳厚,没有一点浮华的朴实。
电话那头,堂姐咳了一声,对我说:“在超市里,在我爸吵吵着这贵那不贱的声音里,我买了两条海鱼和一只鸡,以及一块牛肉,分开装好了,交给超市售货员,过完称,封好后递回来,我就放进小推车里。结账时,看到我用手机一晃就拿着东西回来了,我爸就很兴奋地问我:‘这里面卖的东西都不要钱啊?晃晃手机就行了?早知道,不要钱的东西咱就多拿一点。’”
“我大伯是真正的原始,生态。还保持着人类的本性,这在当下算是很稀少了。”我笑着对堂姐说了一句。
堂姐接过话说:“我爸的确如此,就像你小外甥想把手机换个5G的,我爸一听说一个5G要好几千块钱,就训斥起他外孙来,说,‘啥?你几千块钱买一个乌鸡?把这几千块钱给我,我可以在乡下给你买一个大乌鸡场,包你吃个够。’”
我再也忍不住了,捂着被笑涨疼的肚子,躺在了床上。
堂姐犯愁地说:“如果二老独自坐公交或地铁,购个票买个什么的,怎么办?”
听了堂姐这话,我陷入到思考里:“现今社会,特别是进入极速网络时代,像大伯这样被高科技的进步所遗弃的一代人,还能存在多久?将来要被一个手机彻底淘汰的,仅仅只是大伯这样只有朴实无华,不知政治为何物,更不知网络发展会疯狂到什么阶段吗?”

“ 排队进站后,我引着大伯和大娘上了卧铺车,并找到属于大伯和大娘晚间休息的床铺。
大伯一看车上这个卧铺,脸立马黑了下来,操着不变的乡音,对着大娘来了气:这叫床?窄溜溜的,还没咱家炕的一半大。还要爬到上面去,要是滚下来咋办?这火车咋这小气的,把这床加上一溜板子不就宽了吗?这个床稍微做大一点,能花几个钱?就睡这床,三百多元钱,够做一扇大院门了。
大伯高喉咙大嗓门地一直嘟囔,下铺的一位大学生模样的小青年一看,笑了笑,站起身,拿起自己的双肩包,一个鞍马动作,利落地爬了上去,用实际行动和我大伯换了铺。”

“ 堂姐犯愁地说:‘如果二老独自坐公交或地铁,购个票买个什么的,怎么办?’
听了堂姐这话,我陷入到思考里:‘现今社会,特别是进入极速网络时代,像大伯这样被高科技的进步所遗弃的一代人,还能存在多久?将来要被一个手机彻底淘汰的,仅仅只是大伯这样只有朴实无华,不知政治为何物,更不知网络发展会疯狂到什么阶段吗?’”
谁也不知道极速网络时代,快捷便利的同时,不仅快速淘汰一部分人。也是财富的急剧集中。未来,除了快速领跑者之外,谁能预测呢?-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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