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香】远飞的鸟儿(散文)
我是父亲梦中的那一只小鸟,趁着多年前的那场秋雨,展翅起飞,飞出了那座烟雨蒙蒙的村子,飞出了父亲的视线。十多年了,我一直在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飞翔着,但我深知,我的尾羽上拴着一根芨芨草,一根来自大西北、来自庙庄,最平凡的、最耐寒耐旱的野草。
很小的时候,某一日晚餐过后,父亲倚在炕头,用粗糙而布满皲裂的拇指和食指,捏起一撮旱烟丝,用我废弃的作文本上撕下来的纸,娴熟地卷起了一根指头粗的旱烟卷。伴随着一缕呛人的烟味儿弥漫开来,盯着围坐在炕头的我和哥哥们,父亲笑眯眯地又一次说出了他曾经的那个自认为异常神奇的梦。
“那是我和你妈结婚不久后,有一日我半夜做梦,梦见家里突然飞来了七只色彩艳丽的小雀儿,雀儿们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一字排开而立,对着我们的屋子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它们颜色艳丽、样貌乖巧,我盯着看了好久,始终没认出来具体是啥雀儿。咱们这黄土山沟里,最常见的鸟儿莫过于一群一群的麻雀,除此之外就数喜鹊和乌鸦了,阳春三月能见到几只燕子,都是很稀罕的,这莫名其妙飞来了七只如此稀罕物儿,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后来其中六只都一一飞走了,只有一只,怎么赶都不走,一直立在绳子上……”
父亲的这个梦,已经给我们讲过好多次了,但只要捞着空闲,他还是会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重复,奇怪的是不论母亲,还是哥哥姐姐们,都不会对此厌烦,相反总会兴致勃勃地仰着脖子追究下去,自然,父亲要的正是这个效果。
“后来我懂了,那七只小雀儿,不正是你们姊妹七个嘛……”讲到这里,父亲顿下看看我们,最后再看看大哥,深深吸一口旱烟,话语中带着些许恍然大悟,又有些惋惜与不甘。
父亲一辈子不信神佛鬼怪,但他却会在每月的初一十五去村子的庙里烧香磕头;父亲也不相信往生轮回等神乎离奇的事情,但总会在佳节之际在桌子上供一碗饭给逝去的先人,而且总是神态虔诚,一丝不苟。文化不高的父亲有着平常百姓难有的“唯物”思想,不过单单关于这个梦,父亲一直没搞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不想把这事儿说得太玄乎,但又不得不承认真的很离奇。要知道,那时候他们的第一个孩子都还没出生呢。最后父亲只能归结于一句话“你说说,有些事,咱们老百姓真说不清,怕是真的有神仙显灵给我提了个醒儿吧。”
古有“五男二女”之说,即一对父母生育五个男孩,两个女孩,则表示家道丰盈,子孙绵延,乃家人之福所至也。这是很难得的,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巧了,我的父母真的就生了五男二女七个孩子,我上有四个哥哥,两个姐姐,我是“垫底”的,排行老七,在男孩子里,我排行老五,所以我可以是王老七,也可以是王老五。老家人把垫底出生的孩子叫“老生胎”,也叫“老儿子”,并对其格外疼爱,舍不得让其下地干活,舍不得棍棒教育。我便是父母的老儿子,一个从没被父亲的鞭子抽过,没被母亲的巴掌打过的“老生胎”。
父母亲生我时已经是四十岁高龄了,正好赶上了大西北的计划生育初步开始,我赶得巧,成了家里唯一的“黑娃娃”。哥哥姐姐们都有分到自己的土地,加上爷爷奶奶,十几口人的家庭,耕地加林地,我们家分到了五六十亩,不过这五六十亩土地,没有我的一份儿,所以小时候哥哥们总是拿这个调侃我,“你是黑娃娃,没地,以后不考上大学,种地都没你的。”父母每每听到这话,都会附和一句“对,以后考大学去大城市自己挣钱,家里没你的窝。”
俗话说笨鸟先飞,我正是笨鸟,但我却是后飞的。同年龄的玩伴们在七岁那年,都去村里的小学上学了,但可能因为我自幼瘦弱矮小,所以母亲便和父亲商量:“娃娃太小了,会被别的孩子欺负;教室里太冷;撒完尿裤腰带都不会系;万一……要不再等等吧?”父亲笑呵呵地听完,点头表示意见一致。
八岁的那年秋天,我像一个才学习走路的小麻雀,扑腾着两只还没长出羽毛的小翅膀,磕磕绊绊地跟着父亲走进了村小学那间四面漏风的教室里,开始了我整整十二年的中小学生涯。
十二年后,我有了一身丰厚的“绒羽”,还有了一身漂亮的“正羽”。远观去,俨然成了一只草原上振翅欲试的鹞子,迎风站立在父亲的肩膀之上,傲视着远处的野兔。
临行那夜,母亲借着橘红色的灯光,将筹措来的六千多现金,一针一线、结结实实地缝进我贴身的秋衣腰间里。坐在一旁的父亲说:“孩子,从此走出家门了,未来三四年,你需要‘练就寻食的本事’,虽然这期间真正的食物我们还是给你准时送来,但过了这几年,能不能抓到‘兔子’,就看你的本事了。”
带着父亲的话,带着母亲塞给我的软硬盘缠,我用一个昼夜,朝着正东的方向,越过了八百里秦川,两次横渡浑浊的黄河,在次日午后三点,拖着一身的疲惫和满眼的迷茫,落在了离家八百公里之外的中原大地上。从此,一个在山里长大的小鸟,开始了在没有山的地方,练习生存的技巧,那年我十九岁。大学成了我的草原,陌生而熟悉的校园是我驰骋飞跃的天空。我在这片草原上、这一方蓝天里,扑腾了四年。
象牙塔的时光,是青春年华中最绚烂的,更是最易转瞬即逝的,甚至快到让人感觉不可理喻、有些咂舌的程度。大学的岁月,在几个炽热的盛夏里,几度遍地牡丹的渲染下,匆匆而就。那是一个初夏的清晨,一辆绿皮列车,带着一只懵懂而奔放的山雀,离开了这一方安静而空旷的草原和蓝天。
火车一路向东,又是一个昼夜,又是八百公里,当日头晒到后背的时候,我的双脚站在了渤海之滨,站在了厚重而沉稳的齐鲁大地上。至此,我“飞”离那座养了我的山村,整整一千六百公里。我在想,假如我是一只每小时能飞两百公里的猎鹰,此时,若要回去看看我家乡的父亲母亲,我需要不停不歇地朝着正西飞行八个小时才能飞进那座村子,何况,我根本算不上猎鹰,时至今日,每每思及至此,都不禁唏嘘,我飞得是不是太远了。
当真正走进社会,开始按照父亲的说法,开始试图自己寻找“食物”,自己“捕猎”,我才第一次明白,原来我以为自己早就是一只猎鹰,至少应该是一只鹞子,但当站立在生活现实的一方镜子前面观察自己时,我却清晰地看到了一只茫然不知所措的麻雀。
是的,我依旧是一只麻雀,从来不曾变成鹞子,更非猎鹰。我这只远飞了一千多公里的小鸟儿,飞出了距离,却依旧没飞成一只猎鹰。当明白、并接受了这个甚至有点羞于启齿的事实后,我开始学习在地面最深处寻找可以饱腹的每一粒麦子,每一滴露珠。我似乎浅浅地认识到,我本不是猎鹰,蓝天是属于我仰头才能看到的风景,而我的食物,在地面上,我需要练习的,并非展翅翱翔,而是贴地飞行。
从一只羽翼未丰的小麻雀,到一只羽翼丰满的大麻雀,转眼之间,我已经在父母的仰望中,飞行了整整十五年。岁月在我的双翅下随风而过,日子在无尽的寻觅和尝试中,变得无比真实、无比清晰。当有一日我试探着询问父亲,我可否飞向更远的南方,飞进更繁华的大城市时,父亲问了我两个问题,“你觉得你可以吗?你觉得你能扛起你的孩子和妻子一起飞吗?”
面对父亲的问题,我思考良久,翌日,我信心满满地告诉父亲:我可以。
父亲认真地听完我简短而坚定的回答后,自豪地笑了笑,道:“好,既然你觉得可以,你就飞吧。父亲我只是个农民,现在你飞过的城市,见识过的世事,远比我和你妈多,你理应有自己的判断,所以你自己做主,飞哪里,怎么飞,自己说了算,我和你妈都不会拦着你,好好去闯吧,但要记住,身体才是第一,钱多钱少不要强求。”
我的父母生于上世纪四十年代初,但他们却有着同年代父母所罕有的开明和教育子女的智慧,他们不仅仅对我这个老儿子,实际上对他们的所有子女,都有着让人难以捉摸的“纵容”心态,好似他们给孩子设好围栏,定好了做人的标准。在此框框里,我们可以任意奔跑和飞翔,不论孩子的事业,还是婚姻,归根结底都是一个标准,那就是做人,做厚道的人,做有框框的人。
半年之后,我带着妻子和孩子,依旧以低飞的姿势,飞进了申城,飞进了这座彻夜喧哗的都市。至此,我与养我的村子和父母的距离变成了整整一千八百公里,横贯了整整半个中国,横跨了十五个经度。此刻的申城已经灯火通明,满路都是匆匆回家的影子,而此刻的那座村子里,依旧有夕阳斜照,依旧是清风缕缕。时差,总是在不经意中提醒我一个关于距离的概念。
说实话,自从十年前起,就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了飞翔的疲惫、无可奈何、以及无依无靠。因此我总在寻找着中途的停靠点,甚至想着再飞回去,飞回有父母守候的那个“巢穴”里,企图寻找些许有父母陪在身边的那种踏实感。但后来我恍然明白,我忽视了一个重要的现实,那就是鸟儿飞出巢穴,也许还可以飞回来,但人却是不行的,飞出温暖的巢穴也许需要付出很多摔摔打打,但一旦飞出去,若再想回到那个记忆中的温暖的窝,几乎是无法实现的。这就像极了流水般的时间,也像极了分秒不停的表针,没有倒流的时间,更没有倒转的钟表,往复间也许会有重合,但重合之时,你我不再是曾经的你我,而那个巢穴也已经不是曾经的那个可以任其肆无忌惮的小窝了。
飞翔,不仅意味着可以游历世界,不仅只有俯瞰大地,还意味着舍弃和丢失,但得与舍的夹缝里,飞鸟般的人,是没第三条路可以选择的,比如我。
今天的申城阳光明媚,温度宜人,身后的玻璃窗射进来的阳光,温暖着我忙碌的影子,妻子发来了女儿在学校操场和小朋友嬉笑奔跑的视频,缓缓打开,看着女儿两只高举起的小胳膊,看着她满脸无忧无虑的笑脸,一瞬间似乎看到了三十年前的我,似乎看到女儿的双手变成了一对彩色的翅膀,正在上下扑腾,多么像一只乖巧可人的百灵。我真想拽住时间的尾巴,好让你永远这么大,那样,你就不会如我一般,飞到千里之外、飞出我的视线;那样,我就能永远是你眼中五位风雨的雄鹰,我如伞的翅膀下,会是你永远的港湾。
至此,我方才明白,我已经不再是一只小麻雀了,至少在妻子、在女儿的眼中,原来她的丈夫和她的爸爸,早已是一只猎鹰,傲视着属于她们的草原,呵护着属于她们的天。
是啊,对于我的父母而言,自从第一次飞出那个山村,我便永远是一只远飞的小鸟,即使我已不再稚嫩。他们永远注视着我飞翔的影子,唯恐有我所不能承受之风雨。但对于我的妻子和女儿而言,我却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一只立于山头的猎鹰,展翅之间能遮住半天的云彩,俯冲的身影里藏着关于日子的所有零零碎碎。
十五年前,一只小鸟飞出了一座山村;十五年后,一只小鸟变成了一只猎鹰。我是父母的影子,是他们放出的小鸟,我的影子里,有一只小鸟,正拍打着一对稚嫩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