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世纪广场是S县城最大的的广场，位于大渡河与其支流南桠河交汇处，是本地人休闲娱乐的中心地带，因而许多流浪的艺术团体或者个人往往在此卖艺。兰馨很少关注，就算是不屑一顾吧，电视上省级、国家级乃至国际级的表演都看不过来，哪有闲情逸致来此溜达？今天是有家长给她打电话，说她班上的实习生柳婧，每天中午放学都给广场上一个流浪艺人送盒饭并且一起吃，看上去两人的关系不太正常。“现在的孩子，逆反心理重，我们说话她不听。你曾经是柳婧的班主任，现在又是指导教师，请你出面帮我们劝劝她好吗？”
　　 广场左侧那片黄葛树的林荫里，设有供游人歇息的黑白花纹的大理石凳，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在凳前支了个画架给人画像，柳婧似乎在帮他收钱。和煦的阳光透过初夏新长成的嫩叶，形成绿莹莹的光雾笼罩着他们。旁边的绿化带用修剪齐整的小叶女贞丛做围栏，地面的草叶尚不够茂盛，可那几株铁树郁郁葱葱，十分惹眼。
　　 兰馨听见围观者不时发出惊叹：“太像了！太像了！”“真好玩！”“有趣！”……走拢一看，他画的是漫画头像，寥寥几笔就将人物的面貌勾勒得栩栩如生，惟妙惟肖。最绝的是，他擅于捕捉人物的特征加以夸张，比如大耳朵、塌鼻梁、小眼睛等等，让头像显得滑稽可笑而又契合原型，难怪赢得阵阵喝彩。柳婧不时吆喝一声：“十块钱一张，可以微信支付。”此刻画的女孩右脸颊有个酒窝，被夸张为硕大的漩涡，几个帅哥身陷其中不能自拔。女孩自嘲道：“我有那么大的魅力吗？”引起一阵哄笑……兰馨也不觉莞尔。
　　 柳婧正打算向女孩要钱，忽然发现兰馨，俊秀的鹅蛋脸唰地一下变得通红，舌头也像打了节：“兰……兰老师……您……”
　　 兰馨不想让她难堪，故意用轻描淡写的口吻道：“听说你在这儿，我来看看。”
　　 柳婧连忙把手里的钱塞给画家：“喏，就这么多。我该走了，下午第一节有课。”
　　 男子抬头看了一眼兰馨，仿佛触电似的愣了片刻，丢下画笔，站起身来，拦住即将离去的兰馨：“老师，你……我……”
　　 兰馨冷冷地盯着他，不吭声。心想，倒是个很帅气的男人，身材匀称，五官精致，尤其是肤色，白皙细腻到超越半数女性的程度。
　　 男子一时语塞，自感手足无措，狼狈不堪。眼看兰馨转身要走，才憋出一句话：“我可以为你画张像吗？”见对方不置可否，忙又补充一句：“免费，不收钱。”
　　 天上不会掉馅饼，卖艺不要钱难免让人起疑心。兰馨不再理睬他，甚至不管柳婧，自顾自扬长而去。身后突然传来男子呜呜的哭声，以及柳婧关切的询问：“董哥，你怎么啦？”扭头看时，男子已破涕为笑，大喊：“找到了！找到了！”
　　 “神经病！”兰馨忍不住嘟囔一句，刚才对他相貌的好感瞬间荡然无存。
　　 二、
　　 整个下午兰馨都心神不宁，脑海里时时浮现出谭白甫的身影。她的前男友毅然下海，跑到海南岛发展，在创业初期屡遭挫折，吃尽千辛万苦。当时有个在县政府上班的校友，到海口出差，在汽车站偶遇谭白甫，了解到他四处去推销产品，一日三餐都以方便面充饥，常常无钱住旅馆，只好露宿街头。校友说：“他反复嘱咐我回四川后不要告诉你，可我想你应该知道。”到处推销产品不是跟画家到处流浪卖艺类似吗？还有一点类似，谭白甫也擅长漫画，经常用漫画来捉弄人，逗乐取笑。
　　 三、
　　 利用晚自习时间，兰馨在办公室跟柳婧交流，告诫学生与社会上的人打交道要多长一个心眼，千万不要上当受骗。即使不是骗子，但是“男怕入错行，女怕选错郎”，尤其是自身条件好的女孩，眼光应该高一点，“非梧桐不栖也”……她发觉柳婧心不在焉，似听非听。她还注意到，柳婧的情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前在老师面前低眉顺眼，恭恭敬敬，现在眼神和脸色都流露出桀骜不驯的痕迹，甚至有某种敌意。
　　 兰馨知道不可能一下就解决问题，于是说：“如果你还在读高中，我会要求你马上跟他一刀两断；可如今你是大学生了，回家去吧，好好想想我说的对不对。”
　　 柳婧咬了咬嘴唇，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幅画，放在办公桌上。
　　 “他叫我把这个带给你，其实我不愿意带，可我不能拒绝他，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两行清泪从柳婧红润的脸颊滑落，她一转身跑了。
　　 兰馨猜测是给自己画的漫画，心头不禁有几分紧张：她知道自己的缺陷是嘴巴太大，虽然不少男性朋友或同事恭维自己是“大嘴美人”，就像好莱坞明星第73届奥斯卡影后茱莉亚.罗伯茨，可毕竟中国人以樱桃小口为美，她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不知道这家伙会把她的大嘴夸张到何等地步！
　　 她颤抖着手拿起画像，却大吃一惊，根本不是漫画，而是工笔肖像，画得端庄秀丽，且年轻了二十岁！画像旁有一行正楷小字：“漫画的特征就是夸张和变形，可我不能容忍对你——我心中的女神有丝毫的亵渎，哪怕以艺术之名！”
　　 兰馨的脑袋里轰的一声，脸庞涨得通红：这不是用艺术的方式示爱吗？仅仅见一面就表白爱慕，未免太轻浮太放浪，而且太虚假太愚蠢，你以为我还是懵懂无知的少女，会相信一见钟情，轻易就能勾引到手？
　　 她一冲动差点撕碎画像，但冷静一想，撕的是自己不是别人，如果对谁不满，应该撕他才对，干嘛跟自己过不去？再者，这像其实画得真不错，越看越喜欢。人们都夸她善于保养，不出老相，是不是她真的像画的那么年轻呢？还有，那行文字也挺有品位，文化修养浅薄的人写不出来。她作为中学语文教师，对文字还是颇具鉴赏力的。“郎才女貌”，是中国古代长期公认的最佳搭配，欣赏和敬佩有才华的男子，似乎渗进了中国女子的遗传基因，除非她不学无术，胸无点墨。她拉开办公桌中间的抽屉，小心翼翼地把画像放了进去。
　　 她端起保温杯呷了几大口茶水，让自己清醒清醒，她需要理清思绪，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与画家素昧平生，而且大他十几岁，为什么初次见面他就对她产生如此强烈的情感？如果是一个阴谋一个圈套，那么他的动机和目的是什么？是因为担心她会阻止柳婧跟他交往而报复她吗？她想起中午他一看见她就愣住的神态，想起他手足无措的表情，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个男人不会故意陷害她。
　　 她又想起柳婧对她流露出的敌意，想起柳婧说的“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想起柳婧流下的清泪，刚才蒙在鼓里，不知个中缘由，这会儿琢磨出一点道理了。这小丫头肯定已经坠入爱河，把她视为情敌了。而这又恰好反证画家对她确有非分之想。
　　 “唉！”她不由得长叹一声，没想到管束学生，竟然给自己招惹这么大的麻烦。
　　 四、
　　 兰馨上大学时同宿舍住五个女生，都颇有几分姿色，被戏称为“五朵金花”。有一次郊游野餐，谭白甫也参加了。他拿出几张漫画给大家传阅，女孩们看见自己变成这副模样，一个个笑得人仰马翻。过了好一阵才有人发问：“咦，为什么没有兰馨的？”他搓搓手，竟然面露腼腆之色：“我试过了，实在画不出来。”于是女孩们半真半假地吃醋了：“好哇，大诗人！对我们你就辣手摧花，对兰馨你就怜香惜玉……”今天，画家不肯用漫画丑化她，与当年的谭白甫可谓如出一辙。兰馨心头不禁滋生出甜津津的感觉。
　　 五、
　　 晚自习的下课铃声打断了她的遐想。寂静的校园突然变得热闹起来，挪动桌椅的咯吱声，过道和楼梯上杂沓的脚步声，学生们呼朋唤友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混杂不堪。
　　 兰馨就住在学校的教工宿舍，老公是法官，在安顺乡法庭上班，就是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兵败被擒和红军十七勇士强渡大渡河的地方。儿子考上了大学，在省城读书。所以她不着急回家，还要在办公室备备课、改改作业。
　　 校园重归寂静。窗外花坛里的栀子花摇曳绽放，馥郁的芬芳被晚风拂进室内，令人神清气爽，格外舒畅。她刚拿出课本和教学参考书，坤包里的手机就响了，一串悦耳的钢琴旋律与花香的涟漪手牵手回荡在办公室里，她设置的铃声是克莱德曼的《秋日私语》。
　　 “兰老师，你好！”
　　 嗓音有些陌生。兰馨问：“请问，你是……”
　　 “哦，我是给你画像的人。”顿了顿，对方又说，“兰老师，请你不要责怪柳婧，是我逼迫她告诉我这个手机号的。”
　　 兰馨讽刺道：“哟，你还真有护花使者的绅士风度哩！”
　　 “我只想确定，你收到我的画没有？”显然，他信不过柳婧，担心嫉妒的女孩会撕毁画像。
　　 兰馨真想告诉他，柳婧愿意为他赴汤蹈火，来反衬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卑劣，可她忍住了，因为感觉以她指导教师兼“第三者”的身份这样说不合适。
　　 “你把我画得太年轻了。”
　　 “真的吗？你确信我画的是你？”
　　 兰馨一下被搞糊涂了：“你……什么意思？”
　　 “我是照着我女朋友的相片画的。”
　　 兰馨的脸霎时变得火辣辣的发烫，原来是她一厢情愿，自作多情！她真后悔刚才没有一把将画像撕碎。她下意识地摁了结束键。
　　 克莱德曼接连演奏了几次《秋日私语》她都没接听。后来对方给她发来一条短信。打开一看，一丝疑惑掠过脑际：他怎么会有我年轻时的照片？旋即恍然大悟，他的女朋友果然长得跟她一模一样。当然，如果仔细辨认，还是可以看出两人的区别：她的嘴唇不如兰馨阔大，鼻尖则比兰馨更翘。出于好奇，兰馨主动打电话过去，两人作了一次长时间的通话，才终于弄清了来龙去脉。
　　 男子叫董峰，来自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的都江堰市。女朋友跟他青梅竹马，从幼儿园到大学都是同学。小学两小无猜手拉手，中学害怕批评肩并肩，大学无所顾忌又手拉手，不是夫妻，胜似夫妻。可惜二人刚参加工作两年，女方还没来得及披上婚纱，就香消玉殒于车轮之下。自此，他不再上班，任随单位（市文化馆）将他除名。若干年前，他到寺庙找老和尚算了一卦，说是他的女朋友肉身虽朽而阴魂未散，已经附着于某个人身上，日夜盼望他去寻觅。他求大师明示方位，和尚将手中的拂尘对着山门一挥，不再言语，大概是天机不可泄露吧。从那以后，他就背着画板出门了。奔波数年，走遍天南海北，仍然一无所获。家人才告诉他真相，原来是他悲伤过度，成天呆在家里，渐渐憔悴不堪，甚至精神也变得恍惚，于是家人串通老和尚，共同编织出犹如肥皂泡一样斑斓而虚幻的谎言。如果他神志清醒，肥皂泡自然一戳就破，可他那时走火入魔，竟然信以为真。女朋友的阴魂是没找到，但他的身体果然恢复了健康。父母希望他考公务员，或者自己做生意，而他已经习惯于这种流浪卖艺的生涯。当然，也是感觉被愚弄有怨气，所以不愿接受父母的安排。
　　 “我早就绝望了，没想到竟然遇见你！当然，我不会傻傻的再相信阴魂附体，但我们之间难道没有缘分吗？”
　　 难怪他当时又哭又笑，还大喊“找到了”。
　　 兰馨胸中五味杂陈，有对他女友不幸殒命的同情，有对他痴情不渝的敬佩，有对他到处流浪的怜悯，还有跟他被冥冥中的某种机缘巧合联系起来的庆幸……
　　 六、
　　 兰馨又发现了两个男人的另一个共同点：都会吹口哨。只不过，谭白甫喜欢吹俄罗斯歌曲，如《小路》《红梅花儿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等；而董峰偏好中国歌曲，并且是有感伤情调的那种，如《化蝶》《知音》《心雨》之类。当然，水平也有高下之分：谭白甫仅达到业余程度，董峰则有一点专业的味道。有天晚上，在南桠河畔露天茶座的僻静处，他吹了一曲《斯卡布罗集市》。带着淡淡哀婉色彩的旋律，在朦胧月光的氤氲下，犹如仙女翩跹起舞，让她听得如痴如醉，恍惚中感觉与谭白甫重温旧梦，蓦地产生了想要亲吻他的冲动。但她很快清醒过来，并坚决告辞，一路上都在反省、谴责自己……
　　 七、
　　 浪漫在现实中带来的其实更多是烦恼。董峰天天给她打电话，说是就想听听她的声音，后来又加了她的微信，常常要求视频通话，说是就想看看她的模样。起初还坚持不到学校来骚扰她，可慢慢地以各种借口到办公室来找她，最后直接到家里去拜访她。甚至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并且放出话来，要参加教育部门组织的教师资格考试，今后争取在本地的中小学谋个职位。这架势，摆明了是要天长地久地守候在兰馨身边。
　　 学校的同事们议论纷纷，流言蜚语不胫而走；校工会主席代表校领导，委婉含蓄地提醒她注意影响；柳婧更是见了她就拉长脸，一副苦大仇深的神态；最糟糕的是，老公感觉被戴了绿帽子，经常恶语相向，甚而动粗……这一切兰馨都忍了。第一，她自信“身正不怕影子斜”，她与董峰是清白的，两人没有牵手，没有拥抱，没有接吻，更没有做苟且之事。其次，接触的时间长了，她发觉董峰的心智是有问题的，多数时候很正常，可偶尔也会表现出精神病的症状；换言之，他其实是个病人。她那天骂他“神经病”还真没冤枉他。跟病人你还计较什么？
　　 终于，让她崩溃的事情发生了，儿子小刚利用周末回来，在出租屋里把董峰狠狠揍了一顿，结果一个住进了医院，一个关进了拘留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