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摆渡·冬】大白鹅(小说)
“嫂子,你快出来看看……看看,我家孩子这肚皮!这就是你老闺女让‘鹅’拧的,拧出这么大个紫疙瘩……”说话的是狗崽子的妈,精瘦精瘦的一个女人,一张脸比巴掌大点,被嘴占据三分之二,邻居背后都叫她“大嘴巴”。我不喜欢这个女人,骂人一套一套的,可难听了。狗崽子在她旁边,抽抽噎噎地哭,还时不时用袖子抹一下鼻涕。
“这死丫崽子,过年的时候,我就和她爸商量把这只’大白鹅’杀了,已经不生蛋了,继续喂它浪费粮食。可她死活不让杀,去年为了杀那个芦花鸡,抱着个鸡藏在豆秸垛里一上午,冻感冒了,好几天才好。今年要杀这个大白鹅,她又哭天抹泪,我家那个老东西宠着她,都是让他惯的。唉!还拧你们家孩子,你家这不是第一个了……”我妈气鼓鼓地说。
“拧你们家狗崽子还是肚皮,前两天拧福贵家的元宝,拧脸上了,你说要是拧眼睛上可咋办?”我妈总爱小题大做,元宝要不是用泥巴打我,大白鹅才不会拧他。哼!他们欺负人还有理了?我真想不明白,今天要不是狗崽子抢我好吃的,大白鹅才不会拧他。欺负人的总有道理,我妈就知道嫌弃自己孩子,从来不问啥原因。我们在外面挨揍了,她不分青红皂白地认为是我们惹事,要是把别家孩子打了,人家来找家,也说是我们惹事。唉!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她就是不讲道理的妈妈。
“嫂子,你看咋办吧!”她誓不罢休的样子,扯着狗崽子往我妈面前塞。狗崽子妈可不好惹了,别看脸不大,那张大嘴厉害着呢,跟刀子似的,谁敢惹到她,哼!跟着屁股骂你。去年秋天,隔壁刘二小打了她家狗崽子,是狗崽子偷人家院里的粮食,被二小抓住揍了两下。她不管教自己孩子的坏毛病,在人家门口放块菜板,用菜刀剁着菜板骂了三天。二小他们全家出来赔礼道歉都不好使。二小他爸气得打二小,那孩子趴炕上好几天下不了地。要不是我爸以治安管理条例吓唬她,要抓她去乡派出所,估计还不算完。大白鹅也是的,你拧狗崽子干啥!其实我真没让鹅拧他,狗崽子上来就抢我的东西,“鹅”看见不乐意了,就拧了他一口。
我家这个大白鹅,又干净又漂亮,为了能帮我跑出去玩,没少和我家看门的山羊干架,拧得羊毛满院子都是,被我妈提溜棍子打了好几回,也没打着,它还会飞,院子里的栅栏根本挡不住它。
“她婶子,消消气,要不然我把鹅赔给你们杀了吃肉吧,都是孩子不懂事,鹅给你们就算赔礼道歉了。”啥?我妈要把鹅给她家?那可不行。抢人家东西还有理了,打死我也不赔。赔别的都不行,还赔她鹅?好事净她们家的了。哼!臭无赖。我得想办法治治她,省着她老欺负人。怎么治呢?我一个小孩子能有啥办法呢?唉!反正不能赔她大白鹅。
不行,我得先出去说道说道:“五婶你咋不问问你家狗崽子,为啥大白鹅拧他?你家弄个孩子除了偷偷摸摸不干好事,就是抢小朋友东西,你还好意思找人家里来告状,羞不羞,羞不羞……”我一边用手指刮脸,一边吐着舌头羞她。
我妈真是的,提溜个烧火棍抓我干啥,我可怕挨揍,满院子跑,她可撵不上我!和我一般高的大白鹅,顶着喯喽头,张着嘴,瞪着两只小鹅眼,扑棱着两只大翅膀也跟着跑。春天风大,院子里被它扇得尘土飞扬。看它那架势,要是我妈打我,肯定得跟我妈干架。
“我不活啦!你们家孩子欺负人啊,真没教育,和长辈这么说话……”狗崽子的妈坐在我家院里,哭天抢地地干嚎。狗崽子也躺在地上打滚哭,弄得浑身是泥土。
“她婶子,可别哭了,有话好好说,你都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跟个屎孩子一般见识,多大个事至于这样吗?”我妈一边往起拉她一边劝。
“妈,你别劝她,让她哭,使劲哭,看谁累得慌。臭无赖,讹人精,没脸没皮哭啼啼……”趁着我妈不撵我,我跳着脚气狗崽子的妈。大白鹅顶着一身白羽毛,扑棱着翅膀在我旁边“嘎嘎嘎,嘎嘎嘎……”抻着脖子叫唤。
“我不活啦!老赵家这个老闺女可气死我了……”狗崽子他妈使劲撸了一把鼻子,把大鼻涕甩出老远,拍手打掌指着我寻死觅活的。要不是因为我爸当队长,估计早开始骂了。骂我她还不敢,不过,心里还不知道咋骂呢!
我妈身体不好,这么一会儿时间就累得气喘吁吁,指着我说:“死丫崽子,快带着你的鹅走吧,我不要你了,你惹谁不好,偏惹你五婶……她这泼劲我是劝不了了……”我妈嘟嘟囔囔回屋做饭去了。
“你个死孩子,你爹没本事,养你个窝囊废……”狗崽子妈看没人搭理她了,拿自己孩子出气,在我家院里打开了孩子。
“妈,我再不敢了,再也不敢了……”狗崽子趿拉一双露着两个大拇脚指头的鞋,一只手提溜着断了松紧带的单裤,用另一只手背抹着鼻涕眼泪,哭唧唧地跑了。
“他爸,你要不回来,狗崽子他妈还不知道闹到啥时候,就她那个性子,你明天走了还得来闹,咱得想个办法啊?要不看她想要啥给她点吧!咱可惹不起她,她这是有点怕你,要不然还不得把咱家屋顶掀了。”吃晚饭的时候我妈和我爸商量鹅拧狗崽子的事。
“不赔,凭啥赔呀,她家狗崽子抢东西还有理啦!”我嘴里嚼着饭,大声说。
“快吃饭吧,吃饭也堵不住你的嘴。就你理多,要不是你气她,把鹅给她不就没事了?”我妈气哼哼地呵斥我。
“快把鹅赔给他们家吧,一个破大鹅,看见我就撵我,拧得我肚皮和腿上都是紫疙瘩……”我哥吸溜着鼻涕说。
“离我远点,吃饭也吸溜鼻涕,鹅拧你,你不欺负我它就拧你啦?”我用脚踹了我哥一下说。
“不赔。就是不赔。爱咋咋地……”我爸在家我敢和我妈顶嘴,不在我可不敢,怕挨揍。
“对,不赔,我老闺女说的没错,她五婶是该给她点教训了,街坊邻居都打遍了,你知道这段时间,每天都有去大队告状的,暗地里都叫她打八该(街),我们这正研究怎么弄呢。现在联产承包到户了,得搞好精神文明建设,她这样的,太不像话了,是得想办法治治她这一身坏毛病。”我爸说话我就是爱听。
“她五婶其实也不是啥坏人,摊上老五这个不靠谱的,整天抱个膀蹲大该(街)上扯犊子。工分制已经取消,还想和以前一样过日子恐怕是不行了。现在根据党的政策,把土地已经分到每个社员手里了,得自己侍弄,可他还以为是以前的大锅饭年代,撂荒着不管。组织上也替他愁得慌。咱们大队好几千户人家,哪家也没和他家一样,两口子也不会侍弄庄稼,你看看他去年那个地荒的,哪有个收成。弄得老五媳妇东赖一把米,西讹两棵菜的过日子。看着他们那个日子,我这个队长脸上都无光。党支部经过商议,正打算帮帮他们家呢。”
我爸点上一袋烟,“吧嗒吧嗒”抽了两口又对我说:“闺女,你也不许胡闹了,整天不是小鸡就是大鹅的,净惹你妈生气。我看你也该上学了,不能老在家这么疯,没个女孩子样儿。”我爸用手摸摸我的头说。我爸啥都好,就是抽烟不好,吃完饭先摸烟袋,我坐在他怀里被旱烟味呛得,连咳嗽带掉眼泪。
接下来的几天,我白天都不敢离开大白鹅,真怕五婶来闹,我妈抗不住闹腾,把鹅给她。
大白鹅可懂事了,这两年春天家里鸭、鹅的雏仔都是我去放牧和喂食。出去放它们的时候,大白鹅总是在前面带路,遇到危险情况可勇敢了,连隔壁邻居家偷吃鸡仔的土狗都怕它。
“咦?”刚放鸭鹅回来的我,看到五婶竟然盘腿坐在我家炕上和我妈唠嗑。看到她我立马想起来大白鹅,赶紧出去把鹅关到仓房里,抱着大白鹅和它小声说:“在仓房里可别叫,一定要听话。”出来我把仓房钥匙藏了起来。哼!总不能撬锁吧,等我爸回来就好了。藏好鹅和仓房钥匙,我偷偷跑回家,藏在门后,想听听到底咋回事。
“……嫂子,你得帮我这个忙,你看孵化雏类我也不懂,队长大哥把我们两口子弄到生产队,一顿批评教育,我觉得大哥说得对,现在情况不同了,什么事都得自己动手,往后混日子肯定不行。再说,我们家不比别人差,都有手有脚的,把精力放在正事上肯定能过上吃饱饭的日子。”五婶说完这段话等着我妈回答。
“她五婶,不是我不想帮你,我这胳膊腿有毛病你不是不知道。我们家每年孵化家禽,也不容易,开始几年都是找二小他妈帮忙‘照蛋’。晚上试蛋的温度都是他爸侍弄。”我妈很无奈地说。
“嫂子,你看我也找不出来别人帮我,咱们大队哪有人帮我啊!”狗崽子妈哭唧唧地说。
“哼!都打臭门子了,人家躲还来不及,谁会帮你?帮你得多傻啊!”我躲在门后,在心里偷偷地吐槽。
“唉!她五婶,这两年家里孵化‘照蛋’和‘试蛋’都是小丫崽子和我两个。包产到户以后他爸更累了,忙完自己的地,忙别人的,一天净事,晚上我都不叫他,叫小丫崽子。你也知道,那孩子倔得跟头小驴似的,我得让他爸商量一下才行。她才不听我的,和我犟嘴的时候,说话和爆豆似的。”我妈唉声叹气地说。
“哼!让我给她帮忙看鸡蛋孵化,我才不干呢!我家里这两年‘照蛋’都是我照,可有兴趣了。”我在心里琢磨着不能帮五婶,她光知道赚便宜,弄不好别再赖上我家。
“照蛋”我还是四岁的时候和我爸学的。我妈因为手脚都有毛病,照不了蛋,晚上我爸照蛋的时候我坐在他怀里看着,才学会的。鸡蛋孵化过程是二十一天,如果整体过程温度偏低,也有二十二天的。鸡蛋照蛋分三次:初照、二照、三照。出照的蛋在六到七天的时候,把蛋对着灯影,能看到里面有蝌蚪大的黑点那就是可以出鸡雏的蛋,没有的就是“谎蛋”,挑出来扔锅底下烧了吃。二照在十一天到十二天的时候,那时候的鸡蛋里面分布着红色的血管,样子就像父亲手背上的青筋,不过鸡蛋里的太细了,和线一样细,不像父亲手背上那么粗大。三照是在十八天到十九天的时候,那时候小鸡已经成型,在大头的气囊室里可以看到凹凸不平,那是小鸡准备伸嘴了。
鸭蛋孵化时间是二十八天。鹅蛋孵化天数是三十一天。鸭、鹅照蛋需要四次,过程和鸡蛋的孵化过程差不多,就是多了一次照蛋。
我妈每天夜里翻蛋晾蛋都要把我叫起来,把蛋贴在我的眼皮上问我烫不烫,凉不凉的。每次困得我都睁不开眼,还帮她家忙,我才不帮。
“你这孩子,不进屋躲门后,想干啥?”我爸提溜一筐鹅蛋从外面进来,把我从门后拉出来,扯着我的手进了屋。
“她五婶在这,刚想着让你嫂子去叫你呢,有事和你说。”我爸把一篮子鹅蛋放在炕上,抱着我坐在门旁的板凳上,看着狗崽子他妈说道。
“队长大哥,你找我有啥事?”
“她五婶,你看那篮子鹅蛋没有,是今天开会,我把党支部想帮助你家的事和社员们说了,大伙都支持,每户捐出一个鹅蛋,让你家搞孵化。不过我对他们说,算是你家借大伙的,要是成功了你得还给人家。”我爸一边用梳子给我梳头上乱糟糟的两个羊角辫,一边对狗崽子妈说着。
“真的是大伙捐的,怎么可能呢?我以前那么对他们,难道他们不记仇!”五婶的小脸上写满不相信。
“没错,就是大伙捐的。他们还说,你们开始不会侍弄雏类,先孵鹅蛋吧,大鹅皮实,禁折腾,而且经济效益也好,鹅毛县里现在有收购站,鹅肉更不愁卖,肉联厂有多少要多少。开会的时候社员们还说,等以后你们有经验了,再帮鸡蛋、鸭蛋之类的。”我爸一字一句地说着。
“那我得怎么感谢人家啊?”五婶面带羞愧地看着我们,脸通红。
“要是想感谢,那就把事情做好,不能半途而废。”
“可是我不会孵化,这不来找嫂子取经,想让嫂子帮忙……”五婶的高八音突然降低好几个音节。
“这活你嫂子自己还真干不了,春天忙得我也没空帮她,都是我闺女帮忙,别看她一点点,‘照蛋’和‘试蛋’可准了。”我爸用手捏了捏我的脸蛋,笑着说。
“哼!我才不帮忙呢!万一孵不出鹅仔,再赖上咱家,或者出得不多,说咱家私藏……”我嘟着嘴看着我爸抗议。
“不会的,不会的,‘老闺女’上次是五婶不好,五婶给你道歉,我再也不来你家闹了,狗崽子肚皮都好了,真的好了……”看着她着急的样子,我心里特别得意。
“你这孩子,怎么净小心眼儿,歪理一套一套的,怪不得你妈总说,小丫崽子说话一点都不像六岁孩子,不好管。”我爸微笑着责备我。
“哼!大白鹅没赖去,回头再来赖咱家一窝小鹅仔,不干我就是不干……”想起她来赖大白鹅我就生气。
“行啦!就帮帮你五婶,她不会再跟你要大白鹅了。”我妈也出来帮腔。
“她五婶,赶紧表个态吧,我们家这个小人精,可不好惹了,心里头净主意。”我爸又开始“吧嗒吧嗒”抽他的旱烟袋,呛得我直咳嗽。
“我保证,不再提大白鹅的事,以后也不会提……”五婶从炕上下来向我打躬作揖地说。
“我和你妈也答应你,以后不提杀大白鹅的事了。爸向你保证。”
“真的吗?”
“真的。”
“太好了……”我跑出去,拿出仓房钥匙放出了大白鹅。对它说:“我们一起去帮五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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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玉米姐这两篇以儿童视角展现的作品,非常细腻到位。特别是“我”的心理描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