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河●秋】陪母亲回老家(散文)
母亲叨叨几次了,要我们带她回老家住几天。我们姊妹几个都嫌麻烦,没人把她的话当回事儿。
麻烦在母亲年龄大了,又患病严重,诸多不便,最怕折腾。以母亲的本心,她是不愿意住在县城的,但因为父亲患病,将她绊住了。父亲脾虚,一旦犯病,动静忒大,仿佛就到了生死关头。这要住在农村,如果犯病了,不能及时去医院,而有个好歹,我们这做儿女的罪过就大了。我们怕的就是这个,便只能委屈母亲住在县城了。两年前父亲去世了,母亲自己的情况却不好了。
母亲得的是肺心病,很严重,感觉已是命如游丝。怕凉,怕感冒,足不能攀,手不能提,饭食都不能自理了。稍微动弹便感觉吃力,就喘得厉害,半天缓不过来。像她这种情况,维持犹不及,就不能有什么走动的想法了。
说起来,母亲的愿望也不大,就是想回去跟村里几个老人拉拉话,再能在自己屋里吃几顿柴火做的饭。
这是多大点事啊?我们这做儿女的连老人这点心愿都实现不了吗?要说起来,还真是难。倒不是我们没心没肝,而是兹事体大,实在麻烦。母亲现在上厕所都不方便,要回老家,还必须带上坐便器。另外,还必须是带上吸氧机。而且,还得我们小妹跟着。母亲现在连饭食都不能自理了,这段时间,都是小妹伺候着。而小妹自己也是个病人,她患有风湿病,三级残废。想想都麻烦,还是算了吧。
从今年开始,我倒是有时间回老家,回去了五六次。我是自己多事,心血来潮,回去栽点红薯,种点菜蔬。每次我动身时,母亲都叨叨,眼巴巴的。我便推脱说自己又不是闲转,还要去地里干活,顾不了伺候她。听我这样说,母亲便不作声了。
母亲既不能如愿,便又叨叨别的事,要我给老家买个柴炉子,说柴火做饭香。我心里想,这分明是给我找事嘛。老家的大门常年锁着,我们都不居村生活,哪里还需要这柴炉子?再说,我每次回去,都是匆匆地来去。弄饭就是凑合,屋里炕头有灶口,还有电磁炉可用。母亲说归她说,买不买在于我。
但是母亲很执着,直说:“就央求你这么个事么,你都办不了。还敢指望你什么了?!”
我说:“又不用,不是瞎折腾嘛!”
母亲说:“别管用不用!你给咱买了!放下就是了。”这不是整我吗?母亲分明老糊涂了,我可不能跟着她犯糊涂。但又怕母亲生气伤身体,我便口头应承下来。我还是老主意,我应承归应承,还是不行动。
半年多来,母亲就是这样,就记着这一经,叨叨要回老家,叨叨要柴炉子。我也听烦了,听麻木了。
直到有一天,母亲感慨说:“真回不去了。我便再看也不到老家了。再也跟村里的老人们见不上了。”我当下心里一惊,老半天堵得慌。我这是良心发现了吗?我要认真对待这事了。
直到这时候,我才感觉到母亲的可怜。父亲去世后,母亲两年孤单。现在她患病严重,哪里都去不了,难得有个说话的人,分明过着坐牢般的日子。现在母亲叨叨着要回老家,甚至不仅是欲求散心解闷了,而是想最后看一眼老家了,想最后见见村人了。
想及这些,我又一阵阵心堵。我真恨自己,恨自己心粗心狠,恨自己大不肖,恨自己没心肝。
但是我也是为难呀,我不也是顾忌母亲的身体嘛!怕她受凉着风,担心她受累,而犯病、加病。
不管怎样,我现在不怕麻烦了。之前我也设想过带母亲回老家,设想我们可能要坐班车,要带着两个病号,要带上坐便器,带上吸氧机,还有一应用度,包包蛋蛋的。仅是想想上车环节,我就头疼犯愁,当下就头大了。到时候,人家司机肯定烦死了。现在我不怕了。我现在这样想,那司机最有耐心了,我们一行买三个人的票呢。甚至母亲说还要带米面,带食用油,我都不觉得麻烦。
进入八月底,母亲说花椒熟了,催我回老家摘花椒。原来我设想,等十月一或白露时节,我回老家摘花椒、刨红薯,顺便带母亲回去。但那时天气就凉了,母亲会受不了。那就趁现在吧,我带母亲回去。
我买了坐便器,让母亲和小妹收拾行装。母亲高兴坏了,正像杜甫说的“漫卷诗书喜欲狂”。母亲话也多了,说她跟我们小妹回去了,还能帮我分拣花椒,晾晒花椒,还能给我们做饭呢。
我联系到村里一位堂弟,让他在镇上替我们买一个柴炉子。那堂弟说,快别买了,说他家里正有一个柴炉子闲放着,只管搬去用。了却老人的心事嘛,你们也用不了几天。原来,事情就这么简单,一点也不麻烦。
我们本准备坐班车的,大妹突然来电话了,说她公司正要雇车去我们老家方向,正好顺便送我们回去。
回到老家,我第一件事情便是去搬回柴炉子,安在院子里。我对母亲说:“多的是柴禾,尽管你烧。”
母亲在农村生活了半辈子,烧柴做饭半辈子,还不够吗?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农村,获取柴禾并不容易,如果谁家院外摆了一垛荆棘柴,便是好光景的标志了。身懒些的人家,柴垛空荡荡的,会被村人耻笑,落了烂干人家的名声,给孩子说媳妇都难了。我们村曾有人家,接了队上的派饭任务。下乡干部已经坐在他们家炕上了,面条已经下进锅里。煮面正在进行时,却硬是没柴了。就差添最后一把柴了,偏就是开不了锅,急从柜子下拿出一双鞋当柴烧了。母亲那一代人,任是谁家,都为烧一把柴受过作难。
现在形势不同了,退耕还林后,村落周围全变而为草木世界,但是却没人砍柴了。多少年间,老家一域大兴果业,家家户户剪下的果枝都烧不完,谁还去山里砍柴?因为顾不上拉回来,果园旁边地畔上,到处都散垛着干透的果枝。有时嫌误事,有的人家甚至将果枝推进沟里。
我今年回了几次村,村人知道我动烟火,多有人见了只说,要果枝的话,尽管自己去地里拉。但是我并不用领这份情,因为我自己地里剪了几棵梨树,我已经拉回来几十梱果枝。现在这些果枝都干透了,尽够供那柴炉子。
正是金秋时节,我种的菜蔬能吃上了,村人也送来一些。多是母亲爱吃的,红薯、南瓜、玉米、枣、梨、苹果、核桃、豆角、毛豆、西红柿。我能认出,也能嗅出,它们多是绿色食品,够滋够味。瓜、果、梨、枣之类,母亲只喜欢蒸了吃,由她喜欢。
有小妹在,我忙着去地里摘花椒,也顾不了母亲。我不在的时候,母亲也忙。不断有母亲挂念的老人们来看母亲,母亲忙着跟他们拉话。
在村里的老人中,还有三妈。我们两家相距百十米远,母亲却见不了三妈。三妈腿不好,母亲跟她都是行动不便。我心里想,正像母亲说的,这次见不了,她们俩妯娌怕是再也见不了了。于是,我在去地里时,用苹果车顺便将母亲送往三妈家里。从地里返回时,我再把母亲接回来。
这中间,母亲跟我们小妹还要忙着分拣我摘回来的花椒,忙着晾晒花椒。院子里铺了门帘、报纸,红红的花椒晒了一院子。母亲用拐杖翻动着花椒,说不可用手翻。一时间里,我感觉她的气色明显好起来了。
我拿了刚摘的花椒回村,远远看到我家院子有炊烟袅袅升起。走近院墙外了,我分明嗅到了有丝丝缕缕的香气扑面而来。我越是走近,这香味便越是浓郁。这香味里夹杂着炊烟的气息,连这炊烟的气息都带着香。
现在,在这香味中我分明嗅到了一种草木之香。母亲她们在做什么饭呢?竟是这么香?
进得大门,见母亲正在柴炉子面前烧火呢,铁锅上面热气腾腾的。
我笑着问母亲:“锅里是什么?这么香!我远远都闻到了。”
母亲也笑着说:“你自己看嘛。”
我揭锅一看,不仅自笑了,原来锅里篦子上尽蒸了些红薯、南瓜、玉米、枣、梨、苹果、毛豆。
母亲见我这般,便说:“我就说柴火做饭香嘛。”
母亲让我快把锅盖住,说还没有熟透呢。
我这才明白些了,这是柴火香啊!
我正是吃着柴火做的饭长大的呀,这种感受却有些模糊。九一年至二零零一年,十年间,我被发配到郑庄和黑家堡。因为带班,每年入冬,我都要带学生上山砍柴,给学生烧炕,给教室里的炉子生火。总会余下一些柴,天气暖和了,妻子便在我住的窑洞窗台下砌了炉子,用柴火做饭。
妻子说:“柴火焰硬,能赶上焰,做出的饭香。”
我将信将疑,只感觉饭的热度特别高,是比煤火做的饭要好吃些。再后来二十年里,我们便告别柴火了,过着用电用气的日子。
也许是比之我二十年所过的用电用气的生活,我今天才真正体会到了柴火做饭的特别之处。何况,又不同于在房屋里,今天在这宽阔的露天院落里,在吹烟弥散下,有了这些地道的食材,柴火做饭又别是一番滋味啊!此柴火香是天香啊!
两天时间,我摘完了花椒。母亲原计划在老家住十几天,让我先返回城里,到十月一或白露时节回老家刨红薯时再接她。现在她改主意了,说这就跟我回去。本来我也不放心将母亲跟小妹丢在老家,何况天气越来越凉了。
也许吧,母亲真是最后一次回老家了。
返回的路上,我想起了赵州禅师说的话,佛即是麻烦。现在,我不怕麻烦了,但有可能,我还想带母亲再回老家,让她再用柴炉子做饭,让我家院子再升起袅袅吹烟。
2020年10月13日


您的文章写得好啊!把带母亲回老家的这件事,前前后后,写得这么清晰。继而打动人心。好手笔!o(* ̄︶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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