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香】古河、老坑和沉钟(散文) ——故乡记忆之五
一、
大凡古河,都演绎着历史,见证了风云变幻。我故乡的古河,现在风华已逝,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悠久的岁月消瘦了它的身体,仅剩的一丝灵脉,躺卧在那里,气若游丝,勉强度日,但,依然努力地为两岸百姓做着贡献。
古河故道,宽约一两公里,蜿蜒东北而去,虽然几近干枯断流,但因地势低洼,遇雨季或丰水之年,也会出现一些水泊,滋生些芦苇水草,传出阵阵蛙鸣,有时还能生出一些鱼虾。干旱季节,河道内则飞沙起烟,浮土扬尘,所以两岸的百姓称其为“大沙河”。
据现代考证,大沙河是古赵王河的北支,曾经烟波浩渺,水大河宽,是漕运的黄金水道。现在镇政府的住地,原名叫红船口,就因为古时是渡口,舶过大红船,而得名。在故河道中也曾发现过古代沉船,满载燧石(古代取火用的一种石头)。这些都说明了古河的历史和繁荣。
河的南岸有孙老家村,是古军事名家孙膑的故里,新建的孙膑纪念馆气势恢宏,重檐琉瓦,辉煌大气,大殿前有众多将军名人题词立碑,形成百名将军碑林。一代兵家大圣,为世界留下了宝贵遗产,为民族闪现出一片光辉,他的故事妇孺皆知,为人们千年传颂。我的故乡之村,居于河北岸的高地之上,隔河相望,多少沾有灵气,也心感自豪。
从记事起,就知道村前空旷之处,是一座古庙遗址,稀稀落落几棵老树,东南角有一口古井,古井紧邻一方坑塘,俗叫“官坑”,估计因是庙地,不属于私人所有,村民经年累月建房垫院,都来此取土,坑的规模越来越大,所以称之为“官坑”,这里的“官”,是大家共同拥有的意思。其余没有任何庙的痕迹。至于是什么庙,也非常模糊,有说是泰山奶奶庙,有说是土地公公庙,莫衷一是。据传,早先庙宇辉宏,香火旺盛,庙内有一口大铜钟,撞击时声音洪亮,数里可闻。
二、
岁月悠悠、沧海变桑田,时过境迁,村民繁衍一代又一代,他们始终守护着这片黄土,尽管艰难贫困,依然不离不弃,生于斯,长于斯,终老黄土埋于斯。古河新老,官坑渐变,古庙大钟不见了踪影,这些都成了村民的传说,老人留一段佳话,新人继续传承。
那年全国农业学大寨,村支书心血来潮,为了跟形势,突现政绩,发动全村劳动力,苦战一冬春,连春节也不休息,终于填平了大坑,致使村里多了十八亩田地,成为全县学大寨的先进典型。而支书也一跃成为公社常委,县委委员,变成农村户口且不脱产离家的国家干部,这是那个年代的传奇,连身为国家副总理的陈永贵大叔,都是农民户籍,何况我们的村支书?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村里年年冬季整治大沙河,村民手上磨出一层层老茧。大沙河慢慢地变为耕地,倒也收获了一些粮食,但依然粮食没有与干劲行成正比。大沙河越整治,水流越小,大坑填平后,耕地是多了一些,但依然没解决村民的生活艰苦,没有脱掉贫穷的帽子,而且,好像越加显示粮食危机,生活困难。年年救济粮,年年糠菜参半,一穷二白是当时最好的写照。
千百年来,文化落后的农民,还没有完全改变迷信风水的思想,也可能厌倦了辛苦的劳作,私下有人议论:大沙河自古是灵脉,改变它会破坏风水。“官坑”是一村的风水之眼,填平它,未必就是好事。年少不更事的我,对风水之说,不懂,生活的艰难好像也不关心,只是感觉到,没有了“官坑”、大沙河,夏天洗澡、玩水,少了好去处,也毁灭了抓青蛙,捕蜻蜓的少年乐趣。
后来国家拨乱反正,那个靠激情起家但没文化的支书,被撸下台又变为普通村民。新一届支书紧跟党中央,改革开放,实行联产责任制,分田到户,不几年,村民的生活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们的精神面貌,也焕然一新。
广义讲,风水之说也不能全归属迷信的范畴,其中有“道”,有哲学的理念和自然规律。自从填平大坑后,每遇大雨,村中排泄积水,就成了一个问题,紧接着,稍稍富裕起来的村民,起屋盖房,筑墙垫院,取土又成了一个问题。至于大沙河,人们更是期盼它返老还童,好借它的乳汁,抚育两岸土地。县里也统筹规划,从上游引黄河水续流,使我们村,可以用机器抽水灌溉,那几年庄稼获得了令人心花怒放的丰收。
民以食为天,老百姓温饱之后,第一个必然考虑的是住房改善。人口增长,生活艰难,住房问题早就困扰着人们。建房必须用土,一个老坑被填平,村四周不经意间冒出更多的坑,看趋势,老天大自然好像要索回那十八亩土地。这也许可以归纳到民间看重的风水之说,不聚风聚水,必然散风散水,此消彼长。画圆,转圈,走弯路,历史中大大小小开过多少次这样的玩笑,而人们总难跳出这个怪圈。这可能也是社会发展的必然,实在令人无奈。
三、
老庙旧址,由于闲置和村民共拥有,当然也没逃脱被取土而成坑的命运,随着坑的日渐变大加深,有一天,人们突然挖出些青砖烂瓦。
青砖很大,有的布满稀奇古怪的花纹,老人们断言,这肯定是老庙上的东西。一座老庙湮灭在黄泛的沉沙中,里面肯定埋藏了许多往昔的故事?村民猜测、议论,但好像没人关心保护。那时候,人们普遍没有文物意识,国家也不怎么重视,破砖烂瓦对农民来说,一文不值,谁在乎它,新鲜劲过后,随意抛到一边,任其风吹日晒自生自灭。有胆大的,弄去建猪圈,修院墙。可怜佛地清净之物,沦落污浊猪圈之处,看来人有劫,天有劫,佛也有劫。
砖头瓦片越来越多,直到有一天,有人发现一口青铜大钟,一下轰动三乡五里,人们争相来看,一时议论纷纷。
大钟为青铜铸造,锈迹斑斑,高近及人,最大直径近两米,重不可知,上有吊扭,扭座是两个跪姿人模样,颇具艺术风范。钟面上密密麻麻的小文字,(有人认为是佛经)我看不懂,只认得上面一周,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八个大字。
古钟现世,正逢国家改革开放的东风劲吹,农民稍为温饱的一九八二年,人说,世道要大兴,时代要巨变,农民会更富,现在佛家现灵,来教化众生。于是在坑中,有人用残砖烂瓦垒起一座小庙,孤零零,像城市拆迁地的钉子户,显得不伦不类,十分不协调。当然,每到初一十五,也有不少老年妇人前来烧香膜拜,燃起的袅袅青烟,使小庙方显得有些神圣。
对于大钟的年代,有的说是明代,有的说是宋代,还有人说是三国,理由是,鄄城(此地归属的鄄城县)是三国陈王曹植的封地,他文、武、音律皆精,治下修庙铸钟,是理所当然。但没有专业的考古,只是村民猜议,当然不可信,也许一段历史就封存在古庙沉钟之中。
历史风云变幻,黄河母亲哺育了华夏五千年文明。岁月漫漫,有很多次黄河母亲发怒,滚滚的黄沙湮灭了辉煌,多少遗迹仍然深埋在黄土之下,连大沙河都改变了昔日的面容。中国的历史很大一部分就是黄河文化,黄河是华夏之根,民族之魂,此地向西三十华里,古籍记载,古有雷泽,是华胥部落,尧舜帝生活的地方,现在泽不见踪影,先祖故地只存在地名、古籍和传说之中。
那时的年轻人,都在“破四旧”的熏陶中长大,思想意识里根本不懂文物的重要,也不关心历史,没有人上报,也没人提出保护,基于好奇和民间传说,几十个年轻人,费几牛二虎之力,把铜钟悬挂起来,任顽童敲打,听那悠悠钟声,感受新鲜的快感和乐趣。
老辈人传说,早先我们村每每撞钟,居北面不远的朱河湾村,因为全村为朱姓,朱猪同音,钟声会惊乱朱(猪)窝,破坏他们的风水宁静,人会发疯,锅碗器具会莫名地共响,以致生灾生难,于是就献来三牲美酒,请求停止撞钟,免得他们降临灾难。也有人说,这只是托词,真实原因是,明末朱帝皇室的一支贵族,为避清廷追杀,隐蔽在朱河湾,钟声一响,他们以为是清军杀来,心惊胆战,久而久之,他们忌讳敲钟。
这些传说的真假,不得而知,但村民们相信。那几十个年轻人,也许为了验证传说,期盼分享他们送来的美酒;也许纯粹是好奇,荷尔蒙过盛而无目的作为,总之开始时钟声不断。洪亮的钟声,不时飘扬在村里,传向四方,其音域浑厚,悠长回荡,震撼空宇,余音绕梁。
时间一久,一切又归于平静,村民逐渐淡忘。依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忙时疾风火燎,闲时,聚聊打牌,一点小事顷刻传遍村头村尾。
一个暴风雪之夜,天亮后全村都在议论:大钟在夜间被人砸了,碎了很多块。谁砸的,不言而喻,无非是北村朱河湾的人。血性的年轻人,骂声不绝,呼吁组织一些人,抄家伙要大闹朱河湾村。幸亏支书和几个老人劝阻,才免去两村人的流血械斗。
一件文物就这样消失了,消失在风水迷信和文化落后中,正像它出土时一样,惊奇现世,轰然而失。沉睡不知多少年的大钟,是黄河留给我们的历史,也许它见证了古大沙河的繁华,记录着先人的慷慨悲歌与繁衍浪漫。也许它是一方民族的精神寄托,或信仰圣物。
大钟和大坑,一个消失在时代形势下,一个毁灭在迷信愚昧里,慢慢都成为故事,慢慢都湮灭在时间的长河之中。唯有古河,被改头换面残存下一道淡淡的踪迹。地貌变化往往伴随时代发展,多利于人类,若是自然变迁,人们无奈。但文物不会再生,不该人为地毁弃,一旦失去,深感惋惜,留下的遗憾,会一直压抑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