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向日葵(小说)
1
咣当。
当林一同身后的大门关上时,一种沦陷感瞬间窜入他的心底。像是有人在耳旁撞钟,林一同的耳朵嗡嗡作响。
像放慢了的镜头一样,阳光一点一点变成一道线,然后被黑暗完全代替。他忽然觉得身上的骨头似乎被剔除了,浑身发软,也许是站立的惯性吧,还能吊线木偶一样立着。
当眼睛逐渐适应,他看到这是一个狭长的通道,不知从何处透过微弱的光线,飘飘忽忽。林一同在原地站了有一些时间,似乎有很多东西在脑子里闪过,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身后的两个警察不知为什么并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站着。此刻,林一同无比感激还有那么两个人陪着。
没有人陪,才是真正的死寂。
这个通道林一同一共走了一千零一十八步。
在黑暗中数自己的步子,是林一同的习惯。身后传来轻微的嚓嚓声,不快不慢,跟着他,刚刚好。
在林一同像将死的鱼一样越来越绝望的时候,他走完了一千零一十八步,通道到了尽头。身后的警察越过了他,伸手打开了一道小门。吱呀的声音,一道光线透入,风和阳光迎面而来。
林一同迫不及待从小门里探出身子,大口呼吸夹杂着泥土清香的空气。泥土清香?这里,怎么会有田野?
是的,一大片田野,一大片向日葵,草绿的杆子和枝叶,顶着金灿灿的笑脸,在风中欢快地摇曳着。林一同呆呆地站着,他在美院老师的画板上看到过,老师说向日葵画得最好的是梵高,那是一种纯粹的热烈,是张扬着的自由和蓬勃,是生命存在的状态。
“林一同,走吧。”一个警察走在前面,一个跟在林一同身后。他们没有走宽阔的柏油路,而是从向日葵中间的小路穿行。
林一同跟做梦一样,看着两旁笑得肆无忌惮的向日葵,鼻端飘过淡淡的清香。如果不是刚刚经历那个黑暗通道的余悸还在,他一定不会想到这是监狱。
“林一同,男,二十一岁,因强奸于某月某日被捕,根据我国刑法第236条,判处有期徒刑十一年零四个月。”
审判长的声音停止之后,他就被带上了一辆押送车,然后到了这里。
至今,林一同仍能想起初进向阳监狱的每一点细节,尤其是那个通道和那片向日葵花田。
2
林一同缩在角落里,呆呆地盯着墙上蜘蛛,那个蜘蛛看起来真蠢,像一个动作滑稽的小丑。
身上各处隐隐作痛。最疼的,是肋巴骨那里,稍不注意,就是一阵疼得钻心的咳嗽。
没想到,他在这里是最低等的人。强奸犯,还不如那些杀了人的,抢了钱的。管教刚刚离开,他进门还没定下神,十几个人围上来,迎头就是一顿打。
等林一同停止哀嚎,从地上爬起来。大金牙正在用他带着黑泥的指甲剔牙缝里的烂肉;黑头全神贯注地擦着一双皮鞋,胳膊看起来比林一同的大腿还粗;大鲸鱼把腿抬过头顶,脚尖点在门头上练功;还有一个多少有点读书人样子的,用鄙夷的目光看着他……
他不想和这些粗鄙下贱的人说话,一点也不想。
他们笑容邪恶,露出要么黄要么黑的牙根;刷牙刷得哗哗的,像是要把牙磨下来一层;吃饭吃得狼吞虎咽;尿尿还互相调笑看谁的长。
林一同不想听到这个,这是他目前最痛恨的身体器官。
那个女孩进KTV包厢的时候,林一同已经喝得差不多了。最要好的哥们儿从国外回来,神神秘秘地把几个小伙伴约到金珊瑚KTV,说是这里有惊喜。
酒精麻痹了林一同的神经,一股火焰在他身体内燃烧,他松了松自己的衬衫纽扣,露出胸口。那个女孩被推到他身边,女孩柔软的躯体与林一同碰了一下,这让林一同体内的火越烧越大了。林一同瞥见那个女孩眼睛里有些惶恐,似乎不知所措。
“一同,看看她像谁?”
像谁?林一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苦辣顺着喉咙咽下。
女孩似乎说了什么,眼睛怯怯的。
“对不起,我不喜欢你。”
“对不起,我不喜欢你。”
那是小师妹的声音。
“为什么?我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不喜欢我?”林一同眼睛逼视着女孩。
“看看,我说像吧,一同都发呆了。”这是胖子在说话。
“哈哈,你从哪招来这么一个妞,不知道一同刚被小师妹拒绝呀。”金子笑得嘎嘎响。
林一同打开一罐啤酒,塞到女孩手里:“喝,喝了我就原谅你。”
“我,我不会喝,我,我是来……”女孩的话淹没在林一同红通通的眼睛里。
“喝吧,妹子,喝了,就把钱给你。”胖子大声吆喝着。
一双纤细的手,青色的血管十分明显。哆哆嗦嗦拿起啤酒,眼睛一闭,咕咚咕咚,一罐啤酒没了。
真是个傻师妹,林一同模模糊糊想着,下一秒,那女孩咣当趴在了桌子上。
之后的事情,林一同记不清了。他只记得一个美好的梦。梦中的师妹对他笑着,躺在一张软和的大床上,浑身散发着诱人的气息,然后……
他没想到,竟然还有胖子和金子,这两个王八蛋。
法庭上,包括胖子在内,所有人都说林一同是主谋,是林一同提出和女孩住一个房间,是林一同认错了人,是林一同先扑到了女孩身上。
林一同不是什么好鸟,他自己知道。十六岁他就抓过女同学的乳房了,是那个女生掀开衣服送上来的。之后,他和不同的女孩交往过,睡过。他妈妈还拿了钱给一个女孩落了胎。从来都是那些女孩围着他转,谁让他家里有钱又长得帅呢。和那些女孩胡闹的时候,林一同从来都是遵循身体的本能。
直到遇上小师妹,而那个女孩太像小师妹了。
然而,林一同绝不承认自己是个禽兽,可是……
十一年零四个月,林一同抓抓自己的头发,再看,那只蠢笨的蜘蛛竟然还在墙壁上摇来晃去。
林一同把视线转向窗口,要说林一同现在睡的位置,真让他恶心,尿桶就在他的床铺旁边。夜里,那些人一个一个趿拉着鞋片过来,哗啦哗啦地尿,声音一遍一遍在林一同的头顶响起,甚至有尿液迸溅到林一同的脸上。
可是,这个位置有一个好处,那就是靠近一个小窗。
透过这窗户,林一同可以看见那一片向日葵。似乎是结了籽吧,向日葵的头微微低着,然而那金灿灿的颜色却让林一同看得更清了。
他失去了什么?他从没有想过身体器官的快感会让他沦落成罪犯,从没有。
3
天色忽然暗了。
一阵狂风席卷而过,夜色呻吟着降临。向日葵的身子被撕扯着摇摆,啪嚓,其实林一同是听不到的,但是,他看见有几棵向日葵拦腰折断了。
啪嚓,啪嚓,就像是有人穿着舞鞋在林一同心尖上跳舞,鞋尖起起落落,他的心一抽一抽。
开晚饭了。
大金牙、黑头从床上下来,晃晃悠悠往外走。走到林一同身边的时候,大金牙伸出一只脚踩在林一同的脸上,林一同的脸和墙壁碰撞在一起,像是被踩扁的包子。
“小子,我他妈的就看不上你这种,管不住自己的老二,祸害小姑娘。”
呸!
呸!
几个人都冲着林一同吐了口水。而那个读书人吐过来的是一口浓痰,落在林一同的脸上,让林一同想要呕吐,却又在那人凛冽的目光中压了下去。那人,给林一同的感觉比大金牙更可怕。
不,不要,不……
林一同像是溺水的人一样,肺要爆炸了。他昏昏然地起伏着,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十分确信,自己离死亡只有一点点距离了。
拼命地蹬腿,拼命想睁开眼睛。
手,谁的手?谁的手?像大钳子一样钳着他的喉咙。
一张狰狞的脸,眼睛里闪着比月色要寒冷得多的光。
为什么,他,想弄死我?
林一同不想死,他恢复了一些意识,两只手拼命掰着对方的手,腿也拼命踢腾,想惊醒同舍的人。
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吼声。
“啊啊,救……命。”林一同无比渴望大金牙他们能醒过来,醒过来,想必不会看着自己被弄死。
可是,他挣扎着扭动脖子,眼睛的余光却看到,昏暗中,旁边床上的眼睛闪闪着。
一瞬间,林一同的心凉到了极点,停止了挣扎。脖子上的手越来越用力,那张脸越来越狰狞。
4
林一同没有死。
大金牙他们制止了秀才。虽然他们看不起林一同,却也不能眼看着秀才在他们眼皮底下弄死人,那样,大家都会有麻烦。
林一同的脖子上留下一圈瘀痕。
黑头扔过来一件高领T恤,命令着:“穿上,今天什么都没发生,明白吗?”
林一同缓了好久,嘶哑着说:“他为什么杀我?”
黑夜里,没有人回答他。
林一同躺在床上,睁着两只眼睛,他不敢入睡。
秀才被大金牙拉到他的床铺旁边了,现在睡在林一同旁边的是个小个子男孩,据说是个盗窃犯。男孩的呼吸很浅,在这深夜里似乎都听不到,这反而不如那些打着粗重呼噜的,让人心里踏实。
监舍里重新陷入了安静,不,这安静是相对的,男人们的鼾声此起彼伏,白天的战斗,在这鼾声里继续。
到了天快亮的时候,林一同迷迷糊糊睡着了。
清晨醒来,他穿上了那件高领T恤。
5
秀才看上去是这个监舍里最文气的人了,大约也读过不少书。
无论如何,新来的人都不敢相信,他竟然是这个监舍里唯一的杀人犯。
他藏了一把牛耳尖刀在怀里,单等着那个禽兽。
当那个禽兽脸上带着惶恐而又虚伪的笑从门口进来的时候,他动了。
谁能想到一个读书人动作会那么灵活呢!
谁能想到那个读书人出手那么狠呢!
扑上去,连着十几刀,那个禽兽脸上的笑僵硬在脸上。
只是,林一同挨打的第二天,秀才就不在林一同的监舍住了。林一同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自己是没有向管教提这件事的。
后来,林一同参加工厂劳动时,见过秀才,他的眼神冷冷淡淡,见到林一同跟没见到一样。
再后来,听到的是秀才被执行死刑的消息。
6
林一同在工厂没有干多久,因为他被抽调到了美工组,专门负责监狱各处的墙面美化和其它一些文化用品的插图。
而他画得最多的,是向日葵。
他不用去参考梵高的画,不用去想什么美术技巧。向日葵,就在他的视野之内。
每天,他都通过那个窗口往外看。
没风的时候,静立着。
有风的时候,摇曳着。
太阳很亮,那些金黄更加灿烂。
没有太阳,那些金黄内敛而沉稳。
看着看着,这些向日葵就长进了林一同的心里。
有时候,他会在向日葵旁边添上几笔,勾画一个女孩的轮廓,全是背影和侧面。
画中的女孩安静而甜美,大金牙他们嗤嗤笑着,哈哈闹着,说他是把自己心里的小情人画进来了。
然而他自己知道,那不是小师妹。但是他希望,那个女孩能安静甜美地生活。
有时候他甚至想,那个女孩应该是没有像秀才一样的哥哥,要不,自己可能连呆在这监狱的机会都没有。
很多时候,他都在回味进监狱时的那条通道,回味从黑暗中见到阳光,见到向日葵时那种莫可名状的心理感受。
7
除了画向日葵,林一同还画船。
大大小小的船,在海面之上。有的已经破败不堪,仿佛一个小浪花就能把它打得粉碎;有的摇摇晃晃,好像下一秒就会被打到水底;还有的,船舱内已经漫了水……
船上,有形形色色的人,他们面容或惊讶,或愤怒、或焦虑、或绝望。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一个年轻人的身影在每一艘船上出现。
只是这个年轻人没有脸。
向日葵,是画在阳光下的。船,是画在黑暗中。
有一天,这画册被大金牙翻了出来。
林一同用冰冷的眼神盯着大金牙,让大金牙莫名的发憷。
“你小子,这,这画的是什么呀?”大金牙讪讪的,却并没有把画册交还给林一同,也没有和其他人起哄。而是仔细端详起来。
林一同在心里嗤了一声。粗鄙的家伙,你能看出什么?
“这个是我,这个是你,是吧?你这家伙,看着你画的向日葵,心里暖和和的,你画的船,让我这心里发凉啊。”
林一同一惊,这大金牙竟像是看懂了一样。
“我可跟你不一样,我快出来了,我老婆我闺女还在等我呢,你这船上,可不要画我了啊。”大金牙把画册递给林一同,脸上泛起一层红光来,眼睛里满是希冀。
是的,大金牙不应该在这样的船上,他已经赎完了罪,他就要上岸了。
出事,是在一个午后,天气闷热,大金牙的脸色灰败,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这时候,大金牙和林一同的关系不远不近,没有很好,也没有很差。大约是大金牙喜欢林一同的画吧,慢慢地不再对他冷脸了。
林一同知道,再有半年,大金牙就能出狱了,所以在看到大金牙见过管教之后的这个状态,他可以肯定,大金牙家里一定出了什么事。
然而他没有想到,一个人的意志会像崩塌的大厦,呼啦啦一下子被摧毁。如果他知道大金牙这样的壮汉会选择绝路,无论如何……
一切都晚了。
大金牙被人从杂物房拖出来的时候,只剩一口气了。
他盯着林一同,断断续续说了最后一句话:“那……个船……我……下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