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香】远去的茶炉与炕桌(散文)
茶炉,是一家之主的专用品,尽管表面粗糙,甚至不值一看,但家庭的其他成员却不能随便碰触。
但凡有茶炉的人家,在清晨或黎明中都有一股柴禾味从门、窗蔓延开来。最具烟火味的乡村小院因熬罐罐茶而热气腾腾,茶香四溢。
喝茶,看似享受,实则是一个不断劳作的过程。首先是黎明前闹钟一样的催促,谓之“茶隐”;其次还得勤快人来捣鼓。从买茶叶到准备茶炉、茶罐、茶盅、火柴、硬柴、或干牛粪,哪一样不需要亲手打理?即便有人帮忙操持,喝茶人也不大放心,还得齐齐过手查验,亲手熬煎,方可喝出踏实和浓香。
我家也如此,天一亮,袅袅烟团从上房门缝里挤出来,整个院落飘着柴香味,我知道爷爷又在喝早茶了。爷爷习惯喝砖茶,几十年从未改变过,如果给泡一杯香茶,则感觉不过瘾,和抽旱烟一样,递给一支纸烟,同样会说太绵,抽不惯,因此除了偶尔抽水烟和卷烟,纸烟一概拒绝。
喝茶是爷爷每日的必修课,从记事起,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每天早晨我家上房门前缭绕着烟香,偌大个上房经年累月被烟熏成黑褐色,进门能看清楚的就是黑色,冬天挂门帘时,还得摸黑上炕,两侧大方格窗户是唯一能透光的地方,一侧还常常被厚窗帘捂得严严实实。只有茶炉没有烟筒,窗户口也跟着受灾,烟见缝插针地从窗口窜出,夏天屋檐下搭窝的燕子、鸽子,也成了“二手烟受害者”,叽叽喳喳逃离屋檐,飞往房顶或树梢避难是明智的选择。
用泥砌成的茶炉架在废弃的搪瓷脸盆上,一旦生火,便开启了一日的光阴。
爷爷坐在上房炕上,嘴里衔着旱烟锅,一边叭叭叭地吸着旱烟,一边捣鼓着茶炉。茶炉有些成色了,外围被烟火熏烤成褐色,炉口则像黑狗的嘴,漆黑漆黑,生火时,手指防不胜防被染黑。当火炉里火苗升腾起来时,茶罐里冒着热气,茶叶耀武扬威地翻滚,上窜下跳嗞嗞作响,像被大火烧灼的幽灵发出悲惨嚎叫。爷爷熟练地用捣茶棍压下去再翻搅几下,放一撮白沙糖,等熬出深褐色茶水时,熟练地拎起茶罐,倒入茶盅,浓浓的茶水吊成线,爷爷露出满意的眼神,这是喝茶人常说的焰茶。通俗地讲,浓烈,够味,有劲。甚至苦涩。喝惯了焰茶的人不爱喝香茗,觉得喝不出味。
喝茶时,得有干粮作陪。偎在爷爷跟前的炕桌,是一家之主特权的象征,盘子里放着渗茶的干粮馍馍。要说喝茶是一种享受,那就是享受慢节奏的过程,一边掰一块馍馍,一边趁热呷一口浓茶。吃的是干粮,喝的是底气。茶后,便开始一天的劳作,如果没有一罐茶,与土打交道的男人们很难坚持一天的重体力劳动,尽管中午有午饭。但女人几乎没有喝茶的习惯,却能陪着男人干到底,收工后又得做饭,喂猪喂鸡和其他家务活。按现在的说法,早茶应该叫早餐,乡里人的早餐是如此简单,但喝早茶又是如此隆重。
茶炉,炕桌,烟锅,这三样代表着一家之主的权威。而针线,茶饭,家务,则是女人的任务。
除了早茶时节,一日两餐都是一家人围着炕桌吃饭,老人坐炕后正中,其他人按辈份、年龄大小,依次在炕一圈和炕沿上就坐,唯一能聚在一起的时间就是吃饭的空档,拉拉家常,说说见闻,或教训纠正一下孩子的过错,或商讨一下家庭的重要事情。因此炕桌显得尤为重要。家里来亲戚或庄稼人时,能陪坐的只有一家之主,其他人不得随便就坐。用炕桌吃饭的年月,端饭也是一门艺术,更是一个礼节,有男孩子的人家轮不到女孩端饭。饭前先放炕桌,长方形大木盘子里装好碗筷、盐盒、辣子盒等,脚步轻盈平稳迈进门槛,面带笑容,摆好碗筷后又轻轻退出来。端饭最忌讳前扑后掩,饭菜不能溢出碗碟。否则,表示对吃饭的人不尊重。记得有一次我给爷爷端饭时不小心把饭汤溢出碗外,爷爷接过碗啪一声摔到地上,我还没来得及退出被吓得乱了阵脚,只听得爷爷破口大骂:“不想给饭吃就言喘,前泼后淹这是干啥呢?”
我知道闯祸了,又没处躲,接着被母亲一顿责骂。一个不慎失误动作,两头受气的我知道这顿饭吃不成了。
七十年代后,爷爷的茶炉变成了铜火盆,中间可放木炭取暖,喝茶时仍然在有灰的地方用土疙瘩支撑起茶炉。金色火盆周围一圈有围栏,擦得锃亮锃亮,倒茶时茶水不会溢出来,比泥炉子高大上。爷爷围着茶炉盘腿坐在炕沿上,装一锅旱烟,点燃,吧嗒吧嗒吸几口,火星扑哗扑哗,爷爷津津有味地深吸一口,用我现在的理解,是在过烟瘾。
铜火盆在农村很少见,而我家就有两个,一大一小,爷爷喝茶取暖用一个,我们姊妹冬天取暖用一个。后来有架煤炭的铁炉子取暖,但爷爷的茶炉一直陪伴他老人家走完了最后一程。
父亲没有用过茶炉,常年在外上班,偶尔回来也不熬罐罐茶。父亲习惯用开水泡一杯清茶,点一根纸烟或卷烟,夹在手指缝里,作伴似的偶尔吸一口。或装一烟锅旱烟吸,大多时间是用旱烟锅,父亲的几根长烟锅,有一、二尺长的,有二、三尺长的,铜烟锅头,竹子烟杆,玛瑙嘴子。烟杆长的原理是旱烟叶经过烟杆可以起缓冲作用,烟屎挂在烟杆壁上,减少毒性吸入,玛瑙嘴子则起过滤、中和作用,同样,减少毒气。吸了几十年旱烟的父亲最后闻不得烟味了,由于疾病不得不戒烟,烟锅也挂在墙上不再触摸。甚至闻见别人老远抽烟的味道就刺激性咳嗽。而我们劝父亲少抽烟的人,最后多么希望父亲再能抽几口,哪怕吸一口,不要呛咳该是多么大的幸事,可世间没有哪怕。用父亲的话来说,他的烟吸过站了,把一辈子的吸完了。是啊,人生什么不是定数呢?
父亲去世后,我再没见过那几根长烟锅,只在记忆里或梦里出现。七十年代最洋气的铜火盆,被炭火炉子取代后,永远尘封在旧时光里。爷爷喝茶熏黑的上房经过五十多年的风雨洗礼,2019年春天农村危房、旧庄改造时被推土机夷为平地,我熟悉的炕桌,盘子,锅碗瓢盆,以及所有的农家家具,与我分离三十几年后都消声灭迹了。
所幸,我是爱怀旧的人,在庄院拆之前几次回家探望老院子时拍了几张照片留作纪念。父亲去世后母亲住在城里,但每次回去我会不由自主地奔赴我长大的院子,那里没有亲人,却布满我的酸甜苦辣和童年足迹。母亲走后烧完百日纸那天,我用一天的时间打扫整理旧物,由于过度劳累悲伤,一场重病差点要了命。我不舍这些老旧物件的原因,是盼望以后有人重新修建老院子,那样在将来回家烧纸上坟回去时,可收纳记忆碎片。可我荒芜的愿望终敌不过时代的变迁。
旧院子拆除后我心不死,去看过两次,站在崖背上久久注视,心被挖空一样,那片空地除了能看见邻居家堆放柴禾晒牛粪外,记忆中的东西看不见一针一线。当年离开时兴致勃勃,现在回去时魂无归处。农村,庄院,父母,一一与我诀别。
回忆,像长了草的心田。离开,是一辈子的无法转身。
怀念是带着伤痛重走长征路,那些渐行渐远的故事,连同老物件一起被历史封存,旧时光里的酸甜苦辣,越走越难忘。爷爷奶奶走了,老屋还在,父母走了,老屋也被埋葬。我们拿什么祭奠自己的生存环境,现在的处境不是物是人非,而是人去院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