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摆渡·冬】三妮(小说)
一
多年以来,我常常被一种梦境缠身。
我总是在雪地里奔跑,仿佛在追逐什么,眼前白雾茫茫,耳畔鸣响着呼啸的风。当我从梦中醒来,眼前浮现的也总是一座破敝的城隍庙旧址,几间破墙烂瓦的房屋。虽然四周荒野漫漫,却不时飘出孩子们顿挫的读书声。
我懂得这个梦的含义,它来自于一个遥远的记忆。
上世纪九十年代,那所乡村小学校共十一个班级,八名老师,包括校长、张正等六人皆是“民办”,另有一个接替父亲班的“公办”教师老牛,再有就是临时代课的我。尽管教学设施简陋,教学条件艰苦,师资水平参差不齐,学校还是按部就班地开展教学。
那是早春三月的一天,学校组织教师和家属包一辆大篷车去百里外的陈州逛庙会。黎明出发,众人拥挤在黑暗的大篷车里。耳畔风声呼呼,柴油机嗵嗵低鸣,一路颠簸。
为缓解大家的旅途劳顿,年长的程书仕老师咳嗽一声,开始朗声介绍古陈州。
“话说陈州,即今日淮阳,历史悠远,老城古木森森,殿阁如烟,供奉先祖伏羲、女娲。有颜真卿手书牌匾真迹,有贴满硬币的许愿墙,有烟波浩渺的湖水。城外耸立着包拯陈州放粮筛出的土丘‘平粮台’。想当初官家腐败,天警旱象,春蚕遭害,二麦不熟,饿殍遍地,民怨沸腾。张桂英进京告状,引出包龙图陈州私访,惩治贪腐,铡了米里掺沙害百姓的国舅爷。每年春三月的盛大庙会历久不衰,不光是方圆几百里善男信女们要向人祖爷、人祖奶奶晋香许愿祈福,还表达了人们对张桂英反抗精神的嘉许,对救苦救难青天大老爷的渴望……”
说到后来,程老师情绪激动,大概与宋朝灾民发生了共情。兴之所至,这位戏曲票友居然有板有眼地哼唱起来:
家住陈州城南关,祖祖辈辈种庄田……
这是张桂英在包拯大堂上的戏文。伴随料峭晨风里豫剧大喜大悲的吼唱,天光已亮。太阳撕开潮湿的雾气将金灿灿的光铺满原野。村庄升起炊烟,农人的身影开始在田间劳碌。广袤土地经过夜晚的休整,像疲惫的母亲再度打起精神走出晨曦。田野铺展着绿色,晨光透进狭窄拥挤的车厢,带来明亮的暖意。
随着程老师清唱结束,众人也七嘴八舌闲聊起来。
同行的有两个蹭免费车的年轻村妇,这让张正和老牛很兴奋,一边半荤半素地逗趣,一边挤挤挨挨地揩油。教学骨干张正,工农兵初中毕业,是大队书记的本家,身不满五尺,性格乖戾,仗着会教毕业班算术,对学生蛮横粗暴,又常在校长跟前招是搬非,倾轧同事。而夜里经常翻墙溜进村庄勾搭留守妇女。至于老牛,本不姓牛,之所以被称为老牛,在于他像头尥蹶子的红眼犟牛,顶翻过全乡多所小学的校领导,最后被安排到这平原偏僻的一角。
车厢最里面挤坐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她的额头饱满光洁,小脸红扑扑的,穿着很破旧。虽然车厢颠簸,人丛遮挡,她清澈的目光一直偷偷朝程老师方向出神,或许她小小的心灵被陈州故事里为民请命,刚烈不屈的张桂英迷住了。
上午,行程过半,三轮大篷车驶过一个村子,在路边停住。满身油腻的司机小哥招呼大家下来活动活动腿脚,顺带去对面厕所方便一下。就在大家准备上车时。一个当地人骑着两轮摩托车呼啸而来,跟随女老师上完厕所正横穿路面的那个女孩吓慌了,受惊的小鹿一样乱跑,被摩托车挂住,像一片树叶似地抛了出去。
我们围上去把小女孩扶起来。她穿着可能是姐姐剩下来的破旧夹衣,洗得发白的蓝色长裤,浑身是土,手脚都跌破了。她脑门渗血,脸色煞白,因为惊吓身体还在簌簌发抖。
大家围住肇事者,再三讲价,终于得到二十元的赔偿。校长接过钱,交到李老师手上。李老师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揣好钱,低头走回到小女孩身边,拉着她上车,大伙也都上来,继续出发。等中午到了繁华的陈州,李老师特意多买了两个烧饼给她,作为抚慰。原来她是李老师的侄女,叫李静,乳名三妮,1983年生人。
据说,因为这次惊吓,三妮回去就病了,发烧,出虚汗,梦里经常乱叫。家里无奈,只好让她休学一年。
二
真正走近三妮,是三年以后的小学毕业班。因为休学的原因,年龄偏大的她已经出落得身材高挑,亭亭玉立,饱满的额头泛着明亮的光泽,羞涩微笑时,两枚雪白的门牙总会调皮地露出来。虽然穿着当时农村孩子的家常衣服,却遮掩不住花季少女的青春活力。
我接手这个班级可谓一波三折。这是公认的一个乱班。一、二年级毁在老牛手里,集体蹲了一级,三妮去陈州出车祸就发生在这个时段。三年级时老师中途撂挑子,外出打工,功课荒了,集体又蹲一级。四年级班主任教到一半,到大队当文书去了,只好由校长断续代课。算术没人教,校长央请张正,自诩为毕业班华罗庚的张正面红耳赤,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没时间!影响了毕业班升学大计,谁能替我负责!”无奈请因高血压回家休养的程老师方便时上几节课。那时我教两个三年级班语文,又代全校历史、地理、品德课,忙得像个陀螺。有次进到这个班上课,课堂里乱糟糟的一片,孩子们打闹说唱的,哭爹骂娘的,拿课桌当床的,表情麻木四下观望的……我掌控不住局面,气得转身就走,课堂上就更乱了。
他们熬到六年级,张正挤兑原来的搭档李老师:“有我没他,有他没我!凭啥他吃国家粮、当主任、当会计,他哪一点比我尿得高?我没水平,不干了,不干了,劳苦功不高,没有我毕业班的磨照样转。嘻,我让你转!高校长你别劝了,就是让我死去的爹诈尸来说也不中……”
他撺掇校长让毫无资历的我和他搭班,让李老师教低年级,这明明是对李老师的羞辱。李老师负气申请调离,去了别的学校,张正由此当上主任和会计,开始对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起因是要对李老师泄愤,他就让三妮整个上午在教室外罚站,我“忤逆”他,自作主张允许她回到教室。张正对校长说用我是一大失误,全行政村家长都有意见,如不撤换非彻底毁了孩子,毁了学校!校长碍于面子不好朝令夕改,他就连续罢课二十多天,想挤垮我。我暗自赌气,只管把自己的课上好,其他一概不问。所幸校长的儿子高宇也从外校转回班上读书,他在爸爸面前对我极尽溢美之词,也幸好有个被同事们妒称为“举人老爷”的师范生程红举分来本校救急,高君校长教师会上就驴下坡说:“唉,不管了,孬好就让这两个毛头小子混一年吧!”
我教书是野路子,但读书多,又肯下苦功钻研教材,更重要的,我知道爱是教育的灵魂,以心换心才能获得彼此的信任和尊重。我很幸运与这群长期失教失爱的孩子相遇,我们彼此热爱,相互成全。虽然张正处处使绊子,不但克扣我那点可怜的工资,连学生课本、试卷、课堂作业都不发够,甚至公然污蔑我贪污学费,并跑到本家亲戚大队书记那里举报。
我憋着一口气,认真教书,让没书的同学手抄课本。我让每人记日记,每周讲评作文的写法。并指出每个人写作的优劣,哪怕每人有一句值得表扬的,也逃不过我的眼睛。我让大家捡废纸,卖了买本子,自己贴钱给他们发学习奖励。我发挥讲故事的特长,每天都有一节课讲故事,讲中外名著,也讲郑渊洁童话。我一进课堂全班学生就欢笑,我每一点喜怒变化他们都上心。自习课他们边写作业边唱歌,引得校长多次窥探。他们最爱唱的是孙悦的《祝你平安》,几十双热切的眼睛,几十张含笑的嘴巴,发自心灵的歌声至今在我耳边回荡。后来,在全县小学毕业成绩统考中,我教的各班级课程名列前茅,我与“举人老爷”联手创造了建校史上的“奇迹”。
平心而论,我是个懦弱的人,习惯于屈从别人,面对强暴有时屈膝自责,而缺少勇敢的合理反抗。我想,当年我若能心理强大些,视野宽阔些,责任感强烈些,或许能使孩子们的教育环境更好。使他们,也使自己少受点委屈,甚至三妮的命运轨迹也会扭转。而令我汗颜的是,这种软弱的性格,至今还刻在我的骨头里,误己,也误人。
我上语文课常旁征博引,或从自己的感受心得谈起,或从每个同学优缺点谈起,破题深挖。有时难免繁絮,但是效果还好,绝大多数学生听得都很入神。只有一个学生对我的“闲扯”很不感冒,偏偏她又坐在第一排,紧挨讲台,我在上面讲,她在底下小声嘀咕:“哼,净废话!”我不看就知道是谁,三妮这黄毛丫头平时少言寡语,关键时刻却语出惊人。
我把她安排在第一排,既是看李老师面子,也为当年陈州那场初遇,对她多了一份同情。因她个子较高,怕影响后面学生视线,只好靠边坐着。三妮成绩一般,却相当用功,只是不爱说话,也很少笑。为鼓励她,我让她当第一排的学习小组长。和她同桌的是程老师的孙女程蕾。程蕾白白净净,总爱笑,嘴角上有颗美人痣,才十岁,在条件优越的家庭辅导下跳级上来的。她憨直调皮,爱耍小孩子脾气,在这被耽误的年龄偏大的一班同学中,显得有些没心没肺。两人同桌不久,程蕾就闹出了幺蛾子。那次上课铃响,我刚进教室,发现里面乱糟糟的,程蕾睁圆眼睛冲我报告:“老师,我们班闹鬼了——我和三妮板凳上有血!”教室里一些学生跟着起哄。我看看三妮,她满面通红趴伏在桌子上,顿时明白了,忙喝住程蕾,只留下三妮,让同学们到操场上集合,请别班女老师来帮三妮处理人生第一次的问题。
三妮数学不好,但语文在我的强化训练下提高很快。在一次作文讲评中,我把她的一篇《冬夜》当作范文在班里朗读。作文讲自己入夜后从噩梦中醒来,心惊肉跳,仗着胆子出门解手,抬头望见苍白的月亮在乱云里浮沉,宛若青面獠牙的烟鬼。空气寒冷,狗叫声此起彼伏,树影婆娑……她从矮墙上看平原,静悄悄的,像一个生病的母亲在艰难呼吸。她梦游一般走向那里,俯身偎向母亲,却感不到丝毫温暖……说实话,我被这个十四岁女孩的奇异想象力征服了,作文中表现出的细腻独特感受和正在萌芽的文学感知力让我惊讶。
我在课堂上大大表扬了她,却忽略了这种沉重的情绪不应该是一个花季少女所有的,更没想到《冬夜》会成为她生命的谶语。我在当众朗读这篇《冬夜》时,三妮一直低着头,显得很紧张,我知道她是怕念到“出门解手”那句话引起众人讪笑,就跳读过去了。她如释重负地轻舒一口气,悄悄坐直了身子。
她的话很少。放学时,她总是落在同学们后面,不远不近地走着,像一条沉默的影子。
三妮出生在重男轻女的家庭环境中,爸爸是李老师的哥哥,固执粗暴;妈妈高大冷漠,粗砺的生活已磨掉了她脸上的娇柔。三妮一直觉得自己在家里是多余的。如果没有她,家里会少些罚款,家境会更好些,这使她很自卑。她的穿戴是姐姐们用旧的,吃喝是宝贝弟弟不要的,劳动和责骂却领受得格外多。但她的倔强来自于骨子里,她做家务勤快,有眼色,农活也抢着干,读书也想占尖儿。然而,老牛等人的野蛮教育方式,毁了她和其他孩子的知识基础,到了毕业班,语文还可以通过恶补提高,数学底子太差,就回天乏术了。
我发现,三妮对这个小小的学习组长并不满足,她的目标是班长,或者学习委员。为了实现这个理想,她愈加疯狂地学习,想超过别人,她被这种想法困扰,脸上没了笑容。一天,她竟偷偷改了名字,我看到她上交的作业本姓名栏里赫然写着一个古怪的名字“李永胜”,她还在作文里展示她的脆弱和不甘,她绝望的神情甚至透露出希望我额外照顾“提拔”她一次的意思。我懂她,却不能特别眷顾她,学生之间刚营造出公平的规则,不能打破。纵然明明看到她思想打成死结,我也只能远远叹息一声。
我在她的作文本上大段留言开导,在课堂上表扬她思想上点点滴滴的进步。渐渐地,她有了笑容,目光里又燃起了自信。那天,我来到学校,在自己办公室桌面上发现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下面压着张小纸条:“老师,今后请不要当众表扬我了!我想通了,我会使自己更好的,请你放心。这个苹果是我弟弟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我珍藏了三天,现在送给你。”虽然不曾署名,我却仿佛看见那个女孩倔强明亮的眼睛,饱满光洁的额头,羞涩地露出两颗雪白门牙的微笑。我心头油然涌起一股类似幸福的暖流。
从此“李永胜”消失了,她重新把自己变回了三妮。
三
转眼到了下学期,春日迟迟。孩子们嚷着要到野外去踏青,我们兴冲冲地出发了。
我常常怀念儿时的平原。那时,家乡还有许多亮晶晶的湿地,到处河网密布,鱼虾丰美。肥沃的原野不仅盛产味道鲜香的小麦、大麦、豌豆、高粱、玉米、红薯、芝麻,还有听取蛙声一片的绿茫茫的水田。那里,风是软的,轻的,羽毛一样轻抚着面孔;那里,天是蓝的,透明的,宝石一样镶嵌在人们的头顶;那里,土是香的,酥的,掬一捧像阳光一样从指缝里流淌;那里,花啦果啦都缠绕着这块平原,鸟啦兽啦还痴恋着这块平原,云啦雾啦还白生生香喷喷地遮盖着这块平原。小小的我,一天天躺在比棉花还软的土地里,仰望蓝汪汪的苍穹,吹着麦笛,放飞无际的幻想。从日升到日落,再到星光漫天,漆黑而神秘的大地怀抱我沉沉入睡。这时,村头正传来母亲焦灼寻儿的声声呼唤……
祝您新春大吉,万事如意!
远握。
祝好!
愚昧与陋习,美好与纯净,追求与惶惑,爱与恨……这些小人物的人格特性,在丰美又贫瘠的土地上碰撞、挣扎、呻吟。在特定的时代背景下,展示人性的弱点与自尊,在苦难不屈中淘洗灵魂。恭喜高原老师佳作入绝,问好。

祝新春大吉,合家幸福。
问候春安!
远握,问候……
祝春节愉快,合家幸福!